□范德平

这就是你的故乡，地球上最南边的都市。阳光赖在它的上空不肯退去，傍晚迟迟不能到来。它的名字有点长，布宜若斯艾利斯——西班牙语的意思是“多么新鲜的空气啊”！不过住在这里的中国人都叫它“布宜”，亲切而又上口。

到了“布宜”，几乎就没有南方了，这里就是南方的开始。

新华社/法新

我的不少作家朋友都喜欢你——博尔赫斯。因为对你的悬想，我这次来“布宜”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对你作一次前无古人的寻访。

你许多小说中的故事说起根由，竟是中国。例如：《女海盗金寡妇》是一篇以中国人物为中心敷演出来的小说，它源自清朝道光年间袁永纶的《靖海氛记》。你在小说集序言中谦称：当年少不更事，不敢动笔写小说，只以篡改和歪曲别人的故事作为消遣。不过，的确是袁先生的素材，成全了你最初的写作。

《交叉小径的花园》这篇小说则包含了太多的中国元素，你在里面提到了《红楼梦》，读者可以把这个花园想象成大观园局部的摹本。你的时空观一部分就是来自《红楼梦》，你在那里发现的关于时间的秘密，这个秘密就藏在地球背面的中国！

《宫殿的寓言》也是你写的一个中国古代的故事，它完全是虚构的。那一天, 皇帝带着诗人参观皇宫。他们连续不断地沿着西边最主要的几条回廊向前走去，这些回廊一路下降,很像一座几乎无法丈量的露天剧场的台阶, 一直通到一个乐园或者花园。寓言如此开场。在我看来它也是你精心炮制的一个迷宫，它包含两个层次，一是皇帝带领诗人参观皇宫就像进了迷宫，二是诗人吟诗被皇帝所杀。它们各有寓意而又相互联系构成一个整体，深有趣味。“那种迷路的感觉始终存在，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他们。”寓言里有许多中国物象，在你笔下厅殿楼阁峥嵘轩峻，“古亭”“石人”“铜壶滴漏”栩栩如生。你在《长城与书》一文猜想：如果焚书意在消泯过去，那么看似圈禁空间的长城修建，实际上则将过去的时间彻底废止。这些昭示着你对中国的迷恋是多么的深。

我无意去面对“布宜”最现代的部分——摩天大楼和现代化建筑林立的马德罗，也无心去女人桥附近的水吧消磨时光。我对“布宜”的老城区情有独钟。

我寻找挂着瞎眼牛头店招的肉铺、有猩红如纸牌招贴画的香烟摊、带铁栅栏有圆拱门的老街、有亲切小院的西班牙别墅和小院阴影里的长凳。我期待听到一架旧风琴，从老房子里送出多病的乐曲。那一定是巴勒莫……

你住过的塞拉诺大街已经改成了你的名字，我想找47号，找到铁矛栅栏后面的书房，那是你的摇篮，“先立乎其大”，在这摇篮里你6岁就做起了作家梦。如果有人问你，对你一生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你会不假思索指着这里说：就是它！你有时认为自己从末离开过这间书房，你甚至想象，天堂就是书房的样子。

追踪蹑迹，脚步遇上陌生的街道，我仿佛就是走在迷宫里，我在每一路口右拐，在你最可能出现的老地方兜着圈子。你躲在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后面，一个“木刻的老博”带着狡黠笑意告诉我：每一路口都是出口。不得不折服，虽然你是说的一个模糊答案，但抓不住一点毛病。好一个狡滑的老博，都是中了你言辞的招。

我读过你的《南方》，握着《南方》这柄钥匙，也许更容易打开通向你的大门。《南方》是一个短篇，同样的文字有三种读法，这正是它文学魅力最富华彩之处。我能最精炼地概括你的《南方》——达尔曼头划破了，谁是真凶？是蝙蝠？是鸟？还是油漆未干的窗户？你自己恐怕也没有答案。此段乍一看去，似自相矛盾、然后这正是你刻意营造那种魔幻氛围之妙处，这就是《南方》的况味。

你的另一个把戏就是时间的错移——八天长得像八个世纪。伤口发炎了，高烧折磨着他，达尔曼不得不入院治疗，他被脱光衣服，剃光头发，金属带把他固定在推床上。他忍受了那些极其痛苦的治疗，医生告诉他先前得了败血症，几乎要送命的时候，达尔曼肉体的痛苦和夜里不是失眠便是梦魇，不容他想到死亡那样抽象的事。不久，医生又说，他开始好转，很快就可以回庄园休养了。“ 难以置信的是，那天居然来到。”

让我们进入你的故事：胡安·达尔曼偶然受伤住院，病愈后乘火车回渴念已久的南方，结果火车不停靠他想去的车站，他在前一站下了车。在车站附近一家铺子里吃饭时，邻座的喝醉了酒的小流氓向他挑衅，“达尔曼紧握他不善于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

另外，我们不妨把它读成一则寓言故事：达尔曼眷念并热爱着南方，结果回到南方时，南方却杀害了他。王尔德说“每个人都戕害了他所热爱的事物。”这回颠倒了过来，一个人死于他所热爱的事物。

甚至，可以认为什么也没有发生：达尔曼也许从未回到南方，他只是躺在病床上做了个梦。在那场梦里，达尔曼不情愿死在注射的针头下，而是在南方的原野上，他幸福地死于械斗中的刀锋。

来源：镇江日报

编辑：陈路

审核：杨佩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