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远足 | 在“布宜”,找一个人(下)

□ 范德平

你能把梦境写得比现实还要真实。不加穿凿便能附会过去,就像亲闻亲睹的一般,现实反倒更像一个梦,一如自己就是梦中人。有时我想像,你手头有一面哈哈镜,你把事物折射进去,然后再从中把它写出来。你的独门绝技是镜中的影像不会使你迷乱。我把你看成两个人。镜外人镜中人都是你,我看到你在现实和神秘的边缘踱步。

新华社发(马丁·萨巴拉摄)

我一直做着与你邂逅的梦。逡巡老城既未如愿,不妨到博卡区碰碰运气。你说:“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中唯一完全不像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地方”。博卡区是个沉旧的码头区,它曾是满布尘埃的土街陋巷,它委实与现代化不沾一点边,拍面而来的是街道两旁五颜六色的铁皮棚、小树屋和民间艺人的信手“涂鸦”,花花绿绿令人目不暇接,不到博卡,真的不知道什么叫眼花缭乱。我早就知道这里是博卡足球队的大本营,球星马拉多纳就出生在这里。不过,你告诉我这里最出名的还是探戈,它是探戈的故乡。“探戈造出一个混沌的过去,不真实又仿佛确凿无疑。”茫然中我问自己:这是不是另一个迷宫?

街区到处可以见到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商店和小摊贩,以探戈为主题的绘画、雕塑、服饰、钥匙链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但最精彩的还要算身临其境观看探戈表演。只有到了阿根廷,才真正体会到它那无与伦比的魅力。探戈对忙碌的岁月报以藐视,人们活在探戈的音乐里顽强又紧绷的吉他的琴弦上,探戈代表着意志与激情。“探戈是英雄的军功勋,也是潦倒者的避难所。在那里,他们听着探戈,清晰地回想起一段不真实的既禁欲又放纵的往事。仿佛曾向人挑战,与之搏斗,最终在一场用匕首的决斗中无声无息地倒下。”这就是你对探戈独到的认识。

探戈是阿根廷的国粹,有些类似京剧在中国。在博卡区,它还是旅游产业。探戈是身体的语言,探戈的节奏感非常强烈,不断地蹦出切分音,乐感不好的人,根本无法踩准节奏。它舞步华丽高雅、热烈狂放且变化无穷,交叉步、踢腿、跳跃、旋转,一般人根本无法招架。翩翩起舞时,女士是身着长裙。男士要穿深色晚礼服打上领结,作为外乡人,体验探戈,有点像遭罪。算是为这里的民间艺人捧个场,我还是花了20刀,换上盛装,抱着美女,摆个造型留个影而已。

在布宜吃烤肉,会佐以一种白啤沽饮,那是一个老牌子叫帕塔歌(PATAGO),不知你饮过没有,因为有在博卡跳舞的经历,我干脆称它为“怕探戈”。老博,这种舞我估摸你也跳不来,因为你说过“探戈于我不在脚尖,而在耳边。”这句话引领我走进探戈的另一番意境。听探戈另有深意,探戈音乐往往可以即兴编上的唱词,表达移民思念故乡和怀念亲人的忧郁、伤感、凄凉的内容。演唱者时而激越奔放,时而可歌可泣,或彰显瑞丽,或感时伤怀。歌词大量采用街巷俚语。

我最早听到的探戈歌曲是《鸽子》,它在中国脍炙人口——

亲爱的,我愿同你一起去远洋,

像一只鸽子在海上自由地飞翔;

跟你的船帆在海上乘风破浪,

你爱着我啊,像一只小鸽子一样。

堪堪这时兜售CD和出售纪念品的小亭子里,传来探戈歌曲《一步之遥》,不期竟有这样的巧合,抑或是你在天之灵的授意。这首歌老是重复着一个主题:“差一点,就差一点。”老博,你是否就藏匿在这歌声的后面?料定有人会笑我痴狂,是的,就算时光倒回去三十年,我也不能同你会面。然而我执迷不悔,坚信找到你“就差一点”。

在博卡还遇到件趣事,街头画家卡帕洛斯知道很多关于你的故事。比如国家给了你无数的书,有人却拿走了你的眼睛。他知道天堂图书馆的模样,他要为我画像。我谢却了,让他就画一张天堂图书馆吧。这是两厢情愿事——我既不要坐在那里给他当模特,他又有生意可做。我兜了一圈回来,终于拿到了这幅钢笔速写——这是一个巨大的蜂巢,图书馆的空间由无数个六边形组成,通过回廊无限的向外延伸,你想象它多大,它就多大,容纳得下全人类的书。他问我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我说,中国人,他说,你最后的妻子是日本人,但是中国是你永远的情人。

离开博卡,我来到雷科莱塔——国家公墓。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理石迷宫,它掩盖的不是道路,而是往事。雷科莱塔庄严优美静穆肃然,长长的蔓藤、萋萋的芳草缠绕着沧桑的岁月,处处弥漫着欧式的浪漫和忧伤,满园的雕塑是能工巧匠无穷智慧的结晶。雷科莱塔凭借着高贵的定位,成了身份、地位和荣誉的象征,也成了阿根廷民众最向往的“永久家园”。如今已有23位阿根廷正副总统安息此处,贝隆夫人也长眠在这里。

这里堆积着许多过去的时光,在夕阳金黄色的光芒里,往事纷至沓来。我想起你为雷科莱塔写的诗句:

这么多昂贵的证据,尘土

使我们相信难免一死,

我们放慢脚步,压低嗓音

走过一列列缓慢的墓碑

它们阴影与大理石的修辞学

允诺或预示了那备受向往的

成为死者的光荣。

老博,我知道你也曾考虑过把雷科莱塔作为你人生的终点,但最后你还是改变了主意。

离开“布宜”,我也结束了对你仅差“一步之遥”的寻找。我到了真正的天涯海角——乌斯怀亚。梦精灵号游轮泊在那里,我要搭乘它去南极。我穿越在能让罗盘发疯宽达五个月亮的德雷克海峡,挥手作别你的故乡。是的,很难相信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什么开始与结束,你断定它就像水和空气一样永恒。不过,此刻的“布宜”,在我的旅途中成了不折不扣的北方。

补记:

两年后,我终于在日内瓦找到了你,站到了离你最近的地方——你的墓前。虽说是面对一位亡者,究未知你能用死亡再一次诠释死亡——墓碑上镌刻着你对大去的态度:莫要恐惧。这使我想起了你对死亡最具通感的表述:死亡就像水回到水中。

编辑:缪小兵

审核:杨佩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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