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高马得

□ 邹小娟

马得去世五年多了,我常常会想起他。很多人都会想起他,也常常说起他,说起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面带微笑。马得就是这样一个人,马得不是让人哀悼的,他让人惦念,让人喜欢。

马得是应该在中国画坛上留下一席之地的老画家,画戏画。中国画戏画出名的大家有三个,关良、韩羽,还有一个就是他。马得的戏画十分好看,线条简洁,形态生动,抒情优美,一看就让人心生欢喜。于丹门槛精,前几年出书,谈昆曲,专程从北京跑到南京来找马得的夫人,就想用他的画来做书里的插图,说是喜欢。

其实我喜欢的,不仅仅是画,而是渗透在画里的马得自己。马得聪明,而且有趣,他总是将自己对戏中人物的喜好,评判,戏谑,调侃,很随意地画出来,这是他最独特的地方。印象深的有《戏叔》,画的是潘金莲调戏武松那出戏,千娇百媚的潘金莲倒也寻常,好玩的是武松,完全没有打虎时那样的凛凛威风,身子拉得格外长,斜着,僵着,让人感觉他面对着潘小娘子,不是戒备,而是紧张是恐惧。甚至能在画里听到马得的笑声:老虎都打得,你怕什么。《白蛇传·断桥》里的白娘子用了几根线条勾勒出转过身去掩面而泣的背影,水袖里只伸出一根指头数落丈夫的种种不是,面对法海的百般磨难也没有屈服,不惜水淹金山的女汉子,到了这里,也只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寻常女子。还有那个武大郎,我一见就忍不住笑,平时里受尽欺侮,如今兄弟回来了,人人称颂的打虎英雄。即使自己还是那身装束,还是卖炊饼,到底是不一样了,头抬起来了,胡子朝天,那盘炊饼高高举着,小腿大步,噔噔噔地很有力量,那种志满意得的快乐,太有感染力了。马得的观察力十分敏锐,据说有一次去郊外,在桥上看到水里有几只鸭子在游水,他用手一指,说其中一只鸭子的脚跛了。有人不信,趴桥上不走,等鸭子上岸一看,果然说得没错。这是天赋。

马得说,有一次他去看《坐楼杀惜》,剧中的宋江,因为丢在小妾阎婆惜那里一个招文袋,被抓了把柄,威胁说是要告他,宋江一怒将她杀了。马得觉得戏演得好,回家三笔两笔就画了一幅《杀惜》,宋江身上洇出去的淡墨就像他的怒气从心底里往上冒,又像是气得浑身哆嗦。结果有人看了这幅画就托了人来找马得想买。马得乐得哈哈大笑,说,“我不明白,他费了那么大劲,要这幅画干什么?难道想以此激励自己去杀一个小女子吗?”

马得好玩,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在的时候,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特别是年轻人,都喜欢和他聊天。但要硬说他哪里好玩了,或是他说了什么好玩的话,又往往想不起来了。这让我写他踌躇了好多年也写不好。后来我想通了,真的幽默其实是一种机智,就应该是鲜活的,离了当时的场景与氛围就不太好说,就像水里的鱼,放在案板上,再怎么好看也是死了。

他的夫人陈汝勤跟了他一辈子,一辈子恩爱,心甘情愿为他做一切的琐事,每天早上把洗脸水放好了,牙膏挤好。问她怎么做到的?不是一天两天,坚持这么多年?他在一旁说,我给她的,比她给我的多多了,我给她的是快乐。陈汝勤很买账,连连点头说是呀,跟他在一起不闷,好玩。我追问,怎么好玩了?她说就是说话好玩,有时我正生气,他说一句话能让我一下子笑起来,第二天拖地的时候再想起来,还忍不住一边拖一边笑。我紧追不舍:比如说呢?她想了又想,说,有一次,他们和几个画家一起应邀去广东,吃饭的时候,东道主因为不熟悉,把客人弄混了,指着韩羽介绍说,这是马得。大家还没来得及纠正,马得就站起来,点点头,说,我是韩羽。一桌人都笑了起来。还有呢?我一边笑一边问。还有,她又想,然后说,有一次报社记者来采访他,临走的时候很客气,恭维马得说他没架子。他左看看右看看,笑着问:“架子?放哪?”还有呢?我还问。她说她哪里记得这么多?差不多每天都有这样好玩的事,正经想却想不起来。我知道,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日常生活了。

如果人只分两种,应该可以分为有趣的和无趣的,马得就是一个有趣的人,嫁这样一个人,能给你快乐,比给你钱、房子,或者帮你刷碗洗菜强多了。但要真正做到,其实很难。一辈子太长,要经历很多的事。文章出轨,马伊琍原谅他,说且行且珍惜,让人心生感动。但其实这已经着了做的痕迹,说得再好听,心里也还是有不开心。这还是家里面的事,是情感的事。还有并不掌握在个人手里的事呢?比如社会运动,或是疾病,等等,沟沟坎坎,无论怎样也是免不了的。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得意时不张狂,失意时不沮丧,最困难的时候也让家人心安并且露出笑容来呢?

给人快乐,这是一门最高境界的功夫,不仅仅靠天赋,还有修炼。马得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患了肺结核,很严重,吐起血来一瓷缸一瓷缸的。那个时候,没有特效药,只有静养。在那段很长的时间里,马得基本上只能做三件事:看书、静坐、画画。静坐可以说救了他的命,到最后他可以做到随心所欲地入定,随时随地。只要不能画画,没有书看,他就入定了,然后睡着了。早年病没他严重的好多人不在了,他却一直愉快地活到九十高寿。

这三件事也从此跟随了他一辈子。文革的时候,他属于需要教育改造的那类人。那时他在新华日报社,报社把他隔离起来写检查,又专门为他成立了一个小组,讨论如何帮助他。等他们饿着肚子忙到深夜,进门一看,他一个字检讨没写,早已呼呼大睡了。全家下放苏北农村的时候,生活条件很辛苦,他却开心,因为没人管他,可以画画了。“1968年我们全家下放,盖了四间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至今我们还常常想起乡下那个在大片桑园浓荫掩盖的家,因为房间里开了许多窗子,房里总是亮堂堂的,有时窗外的绿色会透到房中来,我们都喜欢那个家。我曾精心用锤子一锤一锤地把地锤得像水泥地一样平滑,还在菜园里栽了果树。又种了一白一紫的丁香花,房后种了竹子,春天菜园周边开了不知名的野花,争奇斗艳,把它们摘下来插在花瓶里美极了。秋天屋后棚架上挂着像红灯笼一样大大小小的黄金瓜,屋檐下有咕咕叫着的鸽子在生儿育女,母鸡在窝里生蛋,小狗在我们每次回家或孩子放学时,都老远地欢蹦乱跳着前来欢迎,田园生活充满了诗意,给人灵感。”他在乡下画了许多农村题材的水墨画。

即使最倒霉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倒霉的样子,从内心自然流露的那种安宁,给周围的人是一种感染。记得他在医院开眼疾的时候,医院突然就停电了。结果手术不成功,瞎了一只眼。他还是很平静,安慰家人说还好,给我留了一只眼睛。在外地开笔会时,摔倒骨折,被绑在车后座上送回南京,路上遭遇车祸,车子连翻了几个跟头,差一点送命。他跟着翻了几个跟斗,还没事一样神色依旧,等车翻停当了,说了句 “出事了?”然后,顺手拿过一本书边看,边等着人把他抬出去。

马得就是这样一个高人,从容淡定。内心的澄明,让他的模样越是老越是好看,那种儒雅和通达,乐观和睿智,从内里浸润了几十年,到了晚年,生出了仙气来。一把白胡子,穿什么衣服都好,出现在随便什么地方场合,都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喜欢与他照相。所有的人都希望他就这样活着,当作一种样板。

然而,最后的告别还是会来。马得是2009年逝世的。前一天,我们去看他的时候,他依然很清醒很平静,与我们一一招呼,唤着我们的名字,微笑着,不喜不悲。对他来说,死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就像花开花谢,就像油尽了,灯灭了,就像他睡着了,从此不再醒来。

(编辑 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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