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暑热，句容丁庄2万多亩的葡萄熟了，夏黑、巨峰、黄蜜、阳光玫瑰、美人指……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茬接一茬，争先恐后地赶着这场葡萄的盛宴。

方应明忙里偷闲，趁着喝水的功夫，登上了丁庄葡萄交易市场的顶层平台。站在这个平台，可以鸟瞰丁庄的整个葡萄园，苍翠的叶子下面是一串串套着纸袋的葡萄，怎么望也望不到边呀。

可是在30年前，这里只有2亩葡萄，被一片片油菜、小麦、山芋、玉米、芝麻包围着，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可谁能想到，这2亩葡萄就像荒原里的星星之火，30年后燎原成了21800亩的“葡萄小镇”，丁庄以及周边近2000户的农民靠着这水晶一样的葡萄盖起了楼房、开上了小汽车，提前过上了小康的生活。

30年前的2亩葡萄，是由方应明的父亲方继生在自家的承包地里种下的。

方应明的父亲—方继生

昨天晚上，方应明又梦见了父亲。梦里的父亲还是生前的样子，瘦削的身躯，黝黑的面孔，炯炯的眼神。父亲说，小明，青葡萄酸，紫了就甜了，下回再到小姑父家里吃葡萄。小明赖着不肯走，父亲没辙，只好从树上摘下两串青葡萄，小明摘了两颗，塞进嘴里……

方应明流着口水醒了，原来是场梦，可分明又不是梦。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就特爱吃葡萄，每年夏天，为了能吃上葡萄，他会拉上最要好的小朋友走四里地的山路到小姑父家里，那里种着一棵老葡萄树。

没等葡萄变紫，就把长在最低处的葡萄摘了下来，用汗衫兜着，一路走一路吃，等回到家里，青葡萄也快吃完了，可牙齿酸得发软，只好向父亲撒娇求救，引来的是父亲的一顿责怪：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等葡萄紫了再去吃，咋这么不听话呢？酸掉牙，活该！父亲嘴上这么说，还是倒了碗凉水，往里撒了几粒青盐，用筷子搅了，递到小明嘴边，让他赶紧潄口。

这种情形伴着方应明度过了童年的每一个夏季。到现在，方应明都不能确定，父亲是不是因为看到儿子喜欢吃葡萄才决定种葡萄。

在方应明的记忆里，现实中的父亲是严肃的。父亲从来没有夸过自己。1994年底，18岁的方应明应征入伍。那时候，家里10余亩的承包地里都种上了葡萄。父亲种的葡萄与小姑父家的葡萄完全是两回事，品种叫巨峰，种植方式叫作早川葡萄种植模式。那葡萄又大又紫又甜，拿到市场上卖到7元一斤。

看到方继生种葡萄赚了钱，村里的乡亲们觉得种葡萄有奔头，一些农户纷纷拜方继生为师，也在自家的承包田里种起了葡萄，短短5年间，丁庄的葡萄由2亩发展至300多亩。

作为军人的方应明远在吉林，心里却一直记挂着家里的葡萄，他多次写信对父亲说：老爸，我以后就跟着你干了！可父亲一直没有作出正面的回答。

4年后，方应明从部队复员，工作一时还没着落。有一天，方应明跟着父亲在葡萄园里修剪枝条做下手，每到一棵葡萄树跟前，父亲都会说，这棵可结50斤，这棵可结80斤，并说出了其中的理由。方应明正听得入迷，父亲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脸严肃地问：小明，你真的想种葡萄吗？父亲连问了三回，在得到方应明肯定的回答后，父亲说，种葡萄是要吃很多苦的！

眼前的父亲双鬓已掺进了许多白发，父亲老了，这是他第一次发现父亲开始老了。他的心突然颤动了一下，于是他认真说，你儿子可是当过兵的！父亲说：我想种葡萄种到80岁。小明，你呢？方应明说，我要把葡萄进行到底！父亲笑了，儿子也笑了，葡萄架下，父子间的约定。

方继生没有实现干到80岁的夙愿，2012年12月29日，65岁的方继生永远地走了。出殡那天，全村800多位乡亲冒着雨雪送他最后一程，在场的人全在哭，可方应明没有哭。

父亲在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小明，丁庄的葡萄千万不能让它败了，技术一定要跟得上，葡萄的深加工一定要上，合作社不能散，还有新品种的引进……父亲已不能言语，却紧盯着儿子，方应明知道父亲是对自己不放心呀，他流着泪说：爸爸，放心吧，我会把葡萄进行到底的……父亲的脸上闪现出一丝笑容，握着儿子的手松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方继生走了，丁庄的葡萄产业在继续。在大家的选举下，方应明出任了丁庄老方葡萄专业合作社的新一届理事长。方应明成了名副其实的“农二代”。

然而，2013年他就经历了一场严峻的考验。

这一年，雨水真多，特别是葡萄开花的那些日子，雨下起来简直没完没了。雨水打着葡萄的叶子和花朵，更打着1600多户合作社果农的心。

雨水多，病害就多，葡萄结果就会受到影响。更怕的是，如果雨一停就持续高温，必定造成软果，好果率就会大大下降，造成的连锁反应是，经销商就可能压级压价，葡萄种植户的收益就会大打折扣。

真是担心什么就来什么，果然，雨一停，那气温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往上蹿，很多种植户都向方应明反映自家的葡萄病虫害比往年多，结的果子比往年软。

“小方，你说该怎么办？”

“小方，你拿个主意吧！”

可是新一任理事长此时也是束手无策，因为他从事葡萄种植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方应明回忆起那段日子，用他的话说，简直就是在火上烤。这时候，对父亲的思念像潮水一样吞没了他。他在自己的QQ签名中写道：好想与父亲在天堂对一次话，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

说来奇怪，当他写下这句话的当天夜里，父亲便走进了自己的梦里。父亲像生前一样，依旧一脸严肃。父亲说，小明，不要害怕，办法永远比困难多，相信自己，相信科学。方应明连忙问：解决软果的办法是什么？可是，父亲笑了笑，消失了。方应明喊：爸爸，爸爸，你别走，别走……

方应明急醒了，急出了一身的冷汗。汗出而脑静。回忆起父亲的一生，何尝不是在一次一次挫折和失败中走向成功？真可谓屡败屡战。

从1982年开始，父亲就没有停止过折腾，承包窑厂，种桑养蚕，开塘养鱼，立体种植草莓，养鸽子……可总是亏多赚少。

1989年，父亲偶然从《致富信息报》上看到日本早川葡萄种植的资料，就按照资料上说的，在自家2亩承包地上种下了葡萄，招来的是乡里乡亲怀疑的目光：这个老方又在折腾什么？

可父亲不在乎这些。没钱买肥料，就来到县城四处掏垃圾，忍着臭气熏人和乱飞的苍蝇，硬是掏了十几拖拉机的垃圾，为葡萄施上了充足的肥料。

后来，父亲遇到了命中的贵人——时任镇江市人大副主任、农科所所长赵亚夫。有一回，赵亚夫到丁庄视察，看到父亲搭的葡萄架很规范，与他在日本看到的一模一样，禁不住好奇地与父亲攀谈起来，这一谈就是整整一个下午，这一谈父亲种植葡萄就有了强大的技术支撑。

赵亚夫不仅经常来到方家的葡萄园手把手地教技术，还主动为父亲联系了省农科院、南京农大等科研院所。赵亚夫还把自己亲传的弟子芮东明作为老方葡萄园的技术顾问。

后来，在赵亚夫和县、镇两级党委、政府及农业部门的关心支持下，父亲牵头成立了老方葡萄协会；在此基础上，后来又成立了丁庄葡萄专业合作社，成员从最初的13户发展到现在的1600多户，品种由最初的巨峰发展到现在的夏黑、阳光玫瑰、黄玉、金手指、美人指等多个品种，丁庄葡萄园成了全国农业标准化示范区。这一步步走来，不都是在千百次的失望中寻找到新的希望吗？

第二天，方应明就把可以联系上的果树专家联系个遍，镇江农科院的芮东明、全国葡萄协作网的雷志强、中国农科院的王忠跃……他把从农户那里搜集到的病虫害图片通过QQ一张张传过去。

很快，专家们都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虽然各有侧重，但方应明结合自己的经验，综合出一套解决办法，然后先在自家的100多亩葡萄园试验，根据效果，不断改进方案，最后总结出一套较为完善的解决方案推荐给合作社社员。

经过多雨多病软果的考验后，2013年丁庄葡萄园的好果率达到了60%，虽然距离好年份的90%还有很大距离，但没有全军覆没已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方应明望着散落在葡萄园中的烂果，心疼了，这些果子都是老百姓的血汗呀！搞葡萄不能总是望天收！看来，改变经营策略已迫在眉睫了。作为“农二代”，仅靠传承是不够的，必须有所创新有所发展。

方应明首先想到的是把露天葡萄园逐步改造成避雨栽培模式，由于资金量不够，只能一年做一点，到2018年春天，他家的100多亩葡萄园已经全部建起了钢架大棚，盖上了塑料薄膜。躲在大棚里的葡萄，好比有了避风的港湾，再大的风再大的雨也不怕了。

有了大棚，许多葡萄新品种开始试种，早熟的黑巴拉多、早甜、晨香、早霞玫瑰，中熟的阳光玫瑰、恋人、心意，晚熟的秋红、白罗莎、妮娜皇后……一旦试种成功，他就培育种苗，向葡萄种植户们推荐。

早熟、晚熟品种的丰富，意味着七月份不再仅有夏黑作门面，八月份不再仅主打巨峰牌，九月不再仅有美人指撑场面了。未来的丁庄万亩葡萄园，葡萄的盛宴将从七月持续到十月甚至更长。

2015年，方应明投资100万元，建立了占地2亩的葡萄休闲吧，来丁庄采摘葡萄的游客有了休闲的场所。2017年，他又投资50万元，在葡萄休闲吧的对面建起100多平米的葡艺馆，里面展示出售着新推出的葡萄脆、葡萄干、葡萄果酒、葡萄酸奶等葡萄衍生产品。这些衍生品如果获得市场认可，必将有效解决残次果的出路问题。

2018年，方应明被评为全国农业劳动模范。中华人民共和国自诞生以来只评过三次，分别是1957年、1990年、2018年。方应明作为获奖代表应邀出席了全国农业工作会议，受到了习近平总书记的亲切接见。在庄严而热烈的会场，父亲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方应明的脑海里，2000年，父亲被授予“全国劳动模范”光荣称号，也是在人民大会堂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爸爸，您知道吗？咱们丁庄正在打造葡萄小镇，规划有了，路正在修，游客接待中心也在建。我想呀，趁着这个机会，把葡萄民宿搞起来，人们来到丁庄，就像来到了家……”

想到这里，方应明的心里敞亮着，可眼里一热，泪水涌了出来，泪光中，父亲正对着自己笑。

作者：尤恒

编辑：何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