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聆听风云人物故事 | 任满凤:百年恒顺的“醋三代”

任满凤

人物小档案:

任满凤,江苏镇江人,1966年6月出生,1983年2月参加工作,2000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87年至2008年,担任恒顺酱醋厂制醋车间制酒组班长;2009年至2010年,担任熟醋车间煎醋班班长;2010年4月起,任黄酒车间党支部副书记、黄酒车间分工会主席、黄酒车间副主任;2014年8月起,任酱菜车间副主任、车间工会主席。2016年6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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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退休两年不到的任满凤甚至比上班的时候还要忙,忙的还是与单位有关的事,她的徒弟们还像以前那样,一遇到技术上的问题就打电话找“满凤师傅”。

满凤家祖孙三代与醋结下了不解之缘,三代人都在恒顺生根。任家第一代进醋厂的人从满凤的爷爷任金富开始。四十出头的爷爷年轻时被别人带到恒顺醋厂谋生,满凤那时候还小,记不太清爷爷到醋厂的情况。但从记事起就听奶奶讲爸爸进醋厂的故事。奶奶生爸爸时,她已经47岁,老来得子,所以全家人很宠最小的爸爸。

爷爷进厂的时候酿醋的工艺全是原始的,所有的活都得肩挑背扛。醋厂的用水都靠人工挑,酿醋和酒的粮食原料都靠肩来扛进扛出。满凤听奶奶说过,那时醋厂里挑水的人排成长龙,从山脚下走过时,雄壮的号子在山间回荡。爷爷退休后回到江都时,爸爸正在生产队当他的小会计,家里的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和和美美的。在爷爷叶落归根后没过多久,爸爸下田插秧时发生意外,他的脚被割破感染发炎,不能参加劳动。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年代,家中的壮劳力垮下了,对这个家来说不亚于天塌了下来。爷爷说:“玉祥,早知道让你顶我的职进城,省得在农村里受这个罪,现在又错过了好机会。”

因为满凤爸妈那时候已生了两个孩子,按国家政策规定,有两个孩子的爸爸便不可以再顶爷爷的职。爸爸高中毕业,在村里算得上是有学问的人,他提笔写了一封信,写了他的愿望。爸爸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写信的,并不曾想过他要的结果,但是他做梦都没想到一封信从此改变了他和孩子们的命运。这信一直寄到中央,幸运的是竟然回复做了批示,下发了办理这件事的文件。回信很快寄到爷爷的单位。原来的恒顺还不属于商业局,归蔬菜公司管。蔬菜公司的领导到苏北找到爸爸,在恒顺酱醋厂领导们的关心下,爸爸顺顺当当顶职进了恒顺,开始了他新的人生之旅。

满凤爸爸1966年进厂的时候,厂容并没有大的改观,仍然是芦席棚下面摆大缸,挑担的号子声在山路上飘荡。因为爸爸不但写得一手好字,而且还会组织文字,头脑也活络,学什么像什么,进厂没当多久的工人,便调到办公室工作,一直到他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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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字号的恒顺,历史虽然悠久,名气很大,但是城里的姑娘宁愿进三班倒的纺织厂,也不愿意进醋厂。也只有那些高不成低不就,实在找不到工作的才会进来。醋厂工人的一双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泡在醋缸、酱油缸里,从搬、抬、挑、扛全靠一把力。也不知道谁编了一首顺口溜,很快在厂里流传开:醋厂是芦席盖大缸,扁担加箩筐。

1983年,厂里为了照顾老职工子女,开始招工。满凤这年刚好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心情很灰。妈妈和爸爸说,在农村只能脸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没有大出息。爸爸在厂里已经是办公室主任,不如跟着爸爸进城找个工作,总比在农村“修地球”强,厂里正在招工,多好的机会。

儿是妈的心头肉,满凤从小身子就单薄,细胳膊细腿,小细腰不盈一握。妈妈央求爸爸给满凤弄个轻松点的工种,进厂就做粗重的活计,万一累出个三长两短来,那不是害了她一辈子。

爸爸并没有因为妈妈的想法而网开一面,他对妈妈说,哪家的孩子都是金疙瘩,人家能做的事她也能,不能搞特殊化,一句话把妈妈的口给堵死了。就这样,满凤头天进厂就被分配到一线车间,和别人一样,从最苦最累的活做起。爸爸嘱咐她用心学酿酒和制醋的这门技术,说是学个好技术,以后不愁没饭吃。

满凤进厂的时候,还是和爸爸进厂时一个样,挑粮、挑水、挑酒糟子,一根毛竹扁担晃晃荡荡一路挑到底,来来去去的人经常会狭路相逢,一个人停下来会影响到所有的人,经常是中途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所有的货要从八号码头运上岸,经过宝塔路那边的坡,上坡时得一鼓作气,下坡时往下的冲劲想刹住脚步都难。

春秋天日子还好过,一夏一冬够呛得很。满凤没抱怨爸爸的“无情”,心想,城里人不愿意到醋厂,醋厂再苦再累,总比在农村割麦栽秧好。只是她那时还没想到后来做的活竟然比农村的三伏天大忙还苦得多,种田人还有农闲的时候,但在厂里从来没有闲的时候。只要是晴天,泡在酱缸里的原料须翻晒,这是每天的必修课,满凤和同事们每天面朝露天的酱缸,背朝天,手整天泡在咸水里。为了保证产品最原始的味道,手套是万万不能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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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学技术的车间,满凤都想去试试,对酿酒这门古老的传统工艺,让粮食蜕变成晶莹剔透的酒,这门工艺本来就带着传奇色彩,这对年轻的满凤来说,的确很神奇。但这项工艺不是随便玩出来的,而是靠用心做出来的,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

酿酒的缸奇大,要把手伸进缸的底部去挖个酒窝。满凤块头小,手揪住缸沿,身子死命往前探,双脚离地,悬在半空中,手还是够不着缸底,越是摸不到缸底,她越是把身体往里面探,头朝下,脚朝上,血液全倒进头部,经常憋得气接不上来。有的同事和她开玩笑,把她的脚一掀,人就翻进缸里面出不来。

一直到1989年厂里有了改观。做酒醅的缸换成了罐子,不久又进行了一次技术革新,车间制醅大缸也改成了贴了陶砖的池子,还盖了一幢楼,建成两千吨的生产线,实行了半机械化,从此告别了芦席棚盖大缸的露天酿造工艺。在原料的运输上也实行了半机械化,有了吸米机,尽管仍需要人工拆袋子,但能把人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已是一大进步。

在加工工艺上,有些工序仍需要人力参与,比如加麦曲、酒曲。酿醋,粮食首先要发酵,发酵完了得翻晒,那温度高达四十几度,翻醅的过程中那个热气蒸腾,一趟翻下来,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那个汗出得,人如同从水里捞上来一般。恒顺的酱菜好吃,腌酱菜对工人们来说是个苦活。所有的原料都要经过洗、切这个过程,切好的黄瓜、萝卜条等放进酱缸里泡。酱缸全在露天里,晴天要翻,雨天要盖严实,如果进了雨,这一缸酱就会废掉。一个酱缸里10个袋子,下面袋子得翻到上面,以保证味道的均匀度。酱菜味道的好坏,全靠一个字“翻”。夏天热得恨不能把皮剥掉,冬天剐骨的寒,像把刀子在割肉,整条手臂都冻得红肿,开始还知道疼,后来疼得麻木了不知道疼。那时候车间还没有进自动洗瓶子的设备,灌醋的玻璃瓶子需要人工洗,手长时期泡在水里,皮先是起皱,胀开后发白,怎么看都不像人的手,自己看都觉得瘆得慌。

厂里像满凤这样的年轻人不少,不少是从农村出来的,个个都皮实,这群天真青涩的姑娘和小伙子们,一起同甘共苦,整天嘻嘻哈哈,鲜少有人叫苦。

 随着醋业市场的不断扩大,产品供不应求,醋的产量开始不断增加,从年产量两千吨到三千多吨,原来的半自动化生产线已跟不上生产的需要,厂里开始从半机械化改成自动化,继而再改成管道化,有了积散控制装置,可以通过仪表观察发酵的情况、温度的监测,又向前跨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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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醋业集团的不断壮大,满凤在技术上也在不断跟进,从20年前进厂当学徒工到2004年的时候,这么多年的历练,在技术上她已然是一位能拿得起的酿醋、酿酒行业中的大师傅。从这一年起,厂里实行了一对一的师傅带徒模式,开启了传、帮、带的机制。

在带徒弟的过程中,满凤深有体会,不管在何种行业中,一个好的技师,不是一日练成的,必须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带起。在他们这批老师傅们的带领下,目前厂里技师级的有两百人,高级工八十多个,中级工更多。作为这个行业中的顶尖高手,满凤靠自己的能力,参加多种技能测试,一路闯关,进入该行业有突出贡献的技师行列中,被市政府纳入优秀人才库里,享受过政府的津贴,而这样的优秀人才只有五名,满凤是是唯一的女性。

满凤觉得自己很荣幸,她说这是厂里给了自己这么好的平台。在食醋行业中,女技师可谓凤毛麟角。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努力学习上进,提升自己。退休前的几年中,她被公司提升到管理岗位。管理工作看似轻松,付出的心力比以前更多,她仍像以前一样与工人们同甘共苦。在当车间副主任期间兼工会主席,只要有工人生病了,她都要前去探望,帮他们办理相关手续,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让他们安心工作。公司全自动化后,所有的生产都要进入系统管理,作为一名副手,真正是做实事的。车间经常加班,就得安排工人吃饭,厂车接送,丝毫不能大意。一个车间上百号人,工种各不相同,管理模式也不同,大事安全生产,小事逢年过节发福利,一件事都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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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凤在老厂呆了27年,随着退城进区的要求,恒顺醋业集团搬到丹徒新区312国道边。这个百年老厂自2008年开始陆续搬迁,2009年满凤和同事们全部到新厂区。从老厂到新厂过渡的那段日子,满凤很是伤感,每天到中山西路的老厂等车去新厂,站在老厂的大门口,满凤说自己都不敢回头望,眼睛会莫名其妙地湿润。整整27年的时光,那里有他们这代人的青春年华,有一代代恒顺人的智慧与汗水,而这些离自己将渐行渐远,载入城市的史册。

新厂的建成,规模更大,生产线更加标准化,自动化程度也更高,程序化、智能化管理,给这个行业增添了新的活力。现在是一片生机,仍然是逢年过节都要加班。以前的手工翻醅,现在已不复存在。传统的酿醋技艺也在被新一代匠人完美地演绎和传承着,醋的“魂”和“根”都正合着满凤师傅守住了一门手艺的初心。

满凤在房间寻找旧照片时,才发现有限的几张照片全是在厂里拍的,在名师带徒仪式上,在一线生产线,在各种培训场合……她说,作为一名女性,谁都爱美,而她整天泡在厂里,哪来闲功夫拍照片。

满凤是个凡事都追求完美的人。她家的房子是十几年前买的,走进她的家,像刚刚才装修过的,一尘不染,宁静,简单,最奢华的物品是女儿小时候弹的古筝。她平时工作太忙,一天到晚在厂里,很少顾到家,唯一的宝贝女儿是外婆带大的。

对他们全家三代人在恒顺工作的几十年,满凤有说不完的话,特别是在谈到收徒传授技术,更是神采飞扬。对于她来说有一滴醋,就有酿醋工人的一滴汗珠子。醋的诞生,缘于天地间的机缘巧合,属于可遇不可求,满凤一家人与醋的因缘亦如此。

在酿醋这个行业上,满凤说要学习的技术还有很多很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学习无止境。学着学着,对这个行业就生出感情,就像爱自己的家人一样,在与不在,一辈子会想。

醋的源头是粮食,一粒粮食变成一滴醋的过程很漫长,有点像太极中说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样。这万物,就是由一粒麦子、一粒豌豆、一粒稻谷,通过发酵、翻醅、蒸煮,到最后成为一滴滴香醋,把粮食的魂魄倾注进千家万户的餐食里,给众生带来不一样的生活趣味。这些是每一个精益求精的技师们值得用毕业的精力去追寻的价值意义所在,而技师之道上,满凤说在于专注、心诚。一个技师的技术固然很重要,但更多的修行是要让人知晓谦卑的品质,他要知道用粮食酿造的食物演变过程,需要用心灵去洞穿。功夫从来都想超脱凡庸,传承的力量其实就是明月照大江的坦荡自然,同样,制醋这个行业,集天气间的灵气。满凤说自己的祖辈们从前都是到江边挑水做醋,时刻关注醋的味道,去慢慢回味,如同体味世间万物的味道那样,到我们这代人,虽然拥有着高科技,但同样需要保持警醒。

当谈起研究生在读的女儿时,满凤笑成了一朵花。她说女儿生在好时代,比她刚出道的时候要强之百倍,社会在发展,科技在进步,作为一个恒顺人,对所有的付出从不后悔。



作者:钱兆南

编辑:缪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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