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的心态与克制的表达 读朱凯生的两本著作随感

朱凯生写完两本书后总结说:“写作过程中,我先是讲我进入山野河流的过程,写那些风景,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然后写城市生活,写自己的观察和感悟;也写镇江农村,写工作中的见闻和思考。”

阅读朱凯生著作的《生来沧桑》与《凯风的步调》,真是一段愉快的冬季时光。他的书给了我风景四季及心灵的审美滋养。

之前对朱凯生先生了解很少,除了一次去安徽的笔会,几乎没有其他交接。看了他的个人简介,知道他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按照以往的阅读经验,本来以为朱凯生的笔下会有一些沉重的回忆文章。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这既有时间的冲淡,又有空间变化造成的陌生。每个人都会拥有对乡土、乡情的常态回眸,但是,只有极少数人会由此升发出乡愁的美学。镇江日报滕建锋主任在评论朱凯生的作品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凯生关于故乡和过往的回忆表现出了一个中年人的成熟与克制。”这是一个报纸副刊编辑的专业眼光,他说出了一个很好的散文命题。

我们已经快进入人工智能的时代了,遍观许多中老年作家还依依不舍地活在农耕时代。这一类作品很快或者已经没有市场,可是很多作家选择无视。这不是写得好不好的问题,是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之快,已经让广大读者对农村陌生了,对这些文字的关注度急速下降。唐宋时期山水田园诗非常美,非常流行,因为那时候的国人几乎都是农民。前几天我们去了扬中的一家农庄,农庄的主人说要种一点水稻、棉花、花生等,让来农庄的人认识庄稼。大多数人对田已经没有感情,尤其大城市的人。他们打王者荣耀,看电子竞技,愿意活在二次元,或者去修仙。写散文的人很多,如果想写出打动人心的优秀作品来,题材最好也要能够与时俱进。

朱凯生先生有两年加七个月的报纸专栏写作经历。每周一篇文章的高强度训练后,他对于选题是真正修练到家了,丰富的经验积累,使他对写什么是谨慎与机智的。因此,从他完成的许多经典篇目,可以视他为成熟的散文家。

“虽然是第一次来吃,但味道一点也不陌生,觉得这个锅贴和片儿汤是与我很有缘分的饭食,而不仅仅是充饥的食物。此时,锅贴的香脆,片儿汤的柔滑,与我的肠胃融为一体,他们互相依存,互相欣赏,不着痕迹地化为能量。”——引自《馄饨锅贴片儿汤》

诗人的思维是跳跃的,或羚羊挂角,或来去无踪,一般人不容易通过作品发现其学养和踪迹。小说家擅长虚构,他们的学识是神龙见首又见尾,散文家的学识与修养全暴露在字里行间。

我喜欢读诗与随笔,当然是有选择也是非常挑剔的。我喜欢纯粹而又饱满的文字,朱凯生的许多篇目是沉淀的学养与飞扬的才情的结合。读他的《城里的树》,《回味新安江》,《神农架的声音》等,我读到了一个凝神谛听万物与自我的沉潜的灵魂歌者,读到了心灵的远方;读他的《山在那里》,《馄饨锅贴片儿汤》,后一篇我读了4次,一次是在镇江日报上发表的,因为我也有在大西路黄昏时坐在大灶旁边吃锅贴的经历,第二次阅读是在《雨花》杂志上,那一次记住了朱凯生的名字,直觉得这个人真能写,一支笔不得了,他不仅写出了锅贴的香气,还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甚至能体会到大灶的热度,与拥挤的小店客人埋头喝汤咬饼的状态。不愧是一篇经典美文。我相信这种感受非常有共性,能打动许多人。

说实话,平时总是能收到文友的新书,我经常不想看,不敢开头看,不是没时间,而是生怕又是失望。我怕别人老套的选题,似曾相识的文字,这些也无可厚非,偏偏动笔就写,匠气透顶却沾沾自喜。朱凯生的散文,写的非常谨慎,但谨慎的选题并不妨碍他自由的表达。比如他写的《炊烟》,真正达到了一种自由的书写。

“我站在山岗上看满村的炊烟。炊烟有时像头发,有时像树枝,当时没有风,烟柱久久不散。我倒是觉得,炊烟是很软,风一吹就会散,但实际上,炊烟是村庄的根。这条根,一直往天空扎去,有好多东西被炊烟从天空吸进来,悠然进入每个农家,进入每一口锅,每一只碗,每一张嘴。炊烟就像一棵倒长的树,根扎在天空里,烟柱就是树干,村庄就是树冠,人就是活在树冠里的鸟。

“现在,机会来了。我站得足够高,就在炊烟的上方。尽管村庄被树木包裹着,我看不全。但我可以借助炊烟,看清村庄的轮廓。那天阴阴的没有风,缕缕炊烟就在我的脚下。这个不规则的圆形村子冒出的烟,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比较规整的圆,就像一块巨大的烧饼,缓缓地在空中漂着。要是这块烧饼可以吃,我相信几千人可以吃饱。”——引自《炊烟》

《馄饨锅贴片儿汤》看似朴素实则非常精致,那么这篇《炊烟》则有刘亮程散文巧夺天工的可喜韵味,同样让人爱不释手。

朱凯生的《拿什么献给你,江花》一文,完全掏出了一颗滚烫的心坦诚与读者交流,不仅如此,他对自己有深刻的观照,是对人到中年后人生百般滋味的体悟。读者可以触摸到他的心跳。朱凯生为什么在散文创作中获得这么大的进步,正是因为他怀着一颗真诚的赤子的心,这颗心不仅是对人生、对大自然的敬畏,更有对写作,对散文这一文体的敬畏。

文字只是一个媒介,作家的创作才是一场关于灵魂与审美的对话。正因为作家的用心,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才会被美击中,不会疲倦与失望。作家同时是一群普通人,他们只是对身边的景、人与事多了一份观察与敏感。因此,尤其是散文创作中,平视的视角最能打动人。作高蹈状,作哲人状,作伟人状,都会让读者产生隔阂和距离。文如其人,朱凯生是谦逊的、虔诚的、低调的,又是执著与认真的,正因为他的认真,写作出的文字才是有温度的。

比如这篇《生命是一场旅行——感受清凉峰》:

“在清凉峰漆黑的帐篷里,我慢慢品味着山峰的神秘和威力,觉得我们根本就无法认识山峰。生命可以张扬,也可以沉默。当我们企图以征服为目的,对山峰进行阐释的时候,我们得到的仅仅是生命的碎片,而生命的真实正从我们身边悄悄留走。生命的有限性,决定着我们只能是一座山的过客。山峰的伟大,远比我们的生命壮观和持久得多。我们不能征服山峰,但只要我们曾经深入山峰的深处,在阳光中或者是黑暗里变成山峰的一部分,就足够了。”

中年人的豁达与沉潜,宽厚与慈悲,可以在他的文字里找到佐证。你可以理解为是读者与一位智者在对话,也可以理解为是读者在听一位长者絮语。他的位置与读者是平等的,因此每每这样的游记是亲切的,也因此,朱凯生是一个拥有众多粉丝的作家。

在经过近三年的报纸专栏写作后,朱凯生写道:“哪些东西在限制我们的写作,怎么就不能畅快地写下去呢?是知识储备不够,观察不细致,思考不深入,还是才情不足?写到结束时我才发现,所有的写作都会受到局限,知识、才情、阅历、思想、时间乃至体力,都在限制着我,让我不能完整写出自己的感受。”

他的这种感受我感同身受。体力,这是一个作家坚持与否的根基,曾经有一个知名作家说,每每动笔写一个大部头,都会去医院做全身检查。如果身体健康不支撑,那只能等。作为一个有公职的业余作家,写作不是玩命,也不值得提倡。

作家有的时候是需要找一个理由得到一种勇气坚持写作的。要不要坚持写散文?我在朱凯生的自白里看到他的犹豫与思考。

散文是最古老也是最吸引人的文体。散文最能体现人性骨子里的温暖与关怀。沈从文曾经希望:“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通透些。”散文是发自心底的声音,有着最为自我的精神感召。

什么样的人可以写散文?不少人在当今的写作现状中产生了困惑,在动辄百万字的网络小说面前,似乎写散文的成为弱势群体,甚至不被人理解,有新加入作协的人会问:散文创作能有什么前途?也有人自嘲自己也就是业余写着玩。怀人、忆事、描景,一般人都认为散文是唾手可得的。君不见,为了一篇千字文,多少作家点灯熬油,无论是兴奋还是沮丧经常失眠至后半夜。写好后,改了又改,有时不免全盘推翻,其中的苦闷与郁结,不写作的人又怎么理解。散文是一件文艺作品;散文是情感的结晶。王国维是研究词的,他的《人间词话》曾经是文科生的必读书。他对于散文有一句惊人之笔:“散文易学难工。”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写出了境界;朱自清的《背影》细致却隽永;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有举重若轻、潇洒自如的文人气度。“写散文要说自己的话。”这是一句非常有力道的话。凯生的散文已经有鲜明的个性烙印,有成熟散文的范儿。这是积累一二十年伏案写作得到的成果。

2018年起,朱凯生开始写作短诗。短诗与摄影相配,图文并茂粉丝不少。

换了一种体裁在创作,并没有丢下笔,我愿意相信,他是在反思。朱凯生懂农业,记得不知多少年前读过一篇文章,说一块农田不能连续几年种同一种庄稼。这跟写作非常像。放弃越写越顺手的体裁,去尝试另一种体裁,这样的体验会非常激发创作欲望,保持对写作的新鲜度与写作欲望。这与一个书画家不断突破自我,去探索与创新风格是一样的。这也可以看作是作家对一种热爱已久的文体的敬畏与热爱,因为爱,所以在寻找、积淀。这样的过渡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内核却像冬至后太阳从南回归线北移,一点点推进,一点点靠拢。时间足够让人等待。 

“孩子们相互关爱,友情如同阳光——这友情不需要任何容器——山脚下农民的屋顶,山路上的拱形石桥,水面上悠然而驶的小船,河边飘扬的柳树,还有山里水牛的眼睛,都是阳光的归处。这时,我们已经远离了公文和会议,远离了网络游戏和作业,也远离了不满和对抗,即使行走的道路布满刺人的荆棘,但我们的脚步依然踏实而有力,我们的梦境依然平坦和安静。在距离城市越来越远的时候,我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快乐。”

再三品咂,依旧是凯生的文字。

作者:陆渭南

编辑:吴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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