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文/乔长富  图/石小刚

北固楼

南宋宁宗嘉泰四年(1204),杰出词人辛弃疾(1140-1207)被任命为镇江知府,当时他六十五岁。在此之前,掌控朝政大权的外戚韩侂胄为了提高自己的威望,于是逐步筹措北伐,陆续起用一些主战人士,因而在嘉泰三年把本来他极力排斥的辛弃疾起用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四年正月(农历,下同),辛弃疾被宋宁宗召见,“言金国必乱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务为仓猝可以应变之计”(《朝野杂记》乙集卷一八),表示支持韩侂胄的北伐决策,因而朝廷改命他到抗金前哨的重镇镇江任知府。辛弃疾当即衔命赴任,受到一些主张抗金的同道的称赞和期许。镇江金坛学者刘宰在《贺辛待制弃疾知镇江启》中把他比作张良和诸葛亮,并说“敢因画戟之来,遂贺舆图之复”(大意为:因为你的到来,将会收复失地)。

怀着北伐报国的热忱和友人的殷切期望,辛弃疾在嘉泰四年三月来到镇江。到任以后,虽然年事已高,有时还“多病谢客”(岳珂《桯史》),他仍积极进行北伐的准备工作。据他的友人程珌在《丙子轮对札子(二)》中所说,他既派遣人员潜入金国,侦察金国的兵马数目、将帅姓名等军事部署情况,又赶制军装一万套,准备在沿边各地招募丁壮一万人,建立劲旅,以对付敌人。同时,他又设想在两淮地区建立两处屯兵之地,派重兵把守,相互配合,抵御敌军。尽管辛弃疾如此积极行动,但无奈韩侂胄及其手下的官员,只是想利用辛弃疾的名气,并不真的想让他建立北伐的功勋,从而影响他们自己想建立的功名,所以,在辛弃疾任镇江知府还不满十五个月,北伐准备稍见眉目之时,韩侂胄及其手下的“言官”就弹劾他,他因而在开禧元年(1205)初秋,被罢职“奉祠西归”(《玉楼春·乙丑京口奉祠西归……》)“乙丑”指开禧元年,“奉祠”指宋代五品以上官员因不能任事或退休而被任命为宫观使之类,无职事,但领俸禄),重回铅(yán)山(今属江西)闲居。

辛弃疾任镇江知府时,府衙就在北固山前峰(今鼓楼岗至烈士陵园一带)。在宋代的镇江三山之中,如果说金山是佛教之山,焦山是隐士之山,那么北固山便是政事之山。早在东吴初期,它就是孙权军府所在地,东晋南朝时更是南徐州的政治中心和军事要地,三国和东晋南朝的不少重要人物都与它有一定联系。当年孙权、刘备曾相会于此山,世传孙、刘曾在此山谋划抗曹。南朝宋开国皇帝刘裕的故居就在北固山南边的不远处。宋文帝和梁武帝都曾登临北固山的北峰。史书记载梁武帝曾登北固楼北望,并指示改“北固楼”为“北顾楼”。其中当含有北望中原之意。辛弃疾怀着北伐的报国热忱来到镇江,处于北固山这样的氛围之中,当会激发他的报国豪情。从当时实际情况看,北固山上以始建于北宋的甘露寺多景楼最为有名,辛弃疾之前,陆游、陈亮等都曾登多景楼作词。辛弃疾到镇江后,却未见有登多景楼词(可能并未登多景楼),而是不止一次登北固亭抒怀,从中可以看到北固山丰富的历史文化对他的创作的影响。他能够在北固山写出两篇登北固亭的千古绝唱,绝非偶然之事。

辛弃疾在镇江知府任上约有一年半的时间,虽然由于韩侂胄及其手下人的弹劾而被罢职,他的北伐壮志未能实现,但在词章的创作方面却取得了杰出成就。据《稼轩词编年笺注》(下称“笺注”)所录,辛弃疾任镇江知府时,政务之暇所作词共有五首。其中《瑞鹧鸪·京口有怀山中故人》及《瑞鹧鸪·京口病中起登连沧观偶成》是抒发个人情怀,比较一般。《生查子·题京口郡治尘表亭》则是自具特色值得称道的佳作:

“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按:尘表亭在镇江府治内,遗址在今鼓楼岗一带。)

词的上片赞颂大禹治水的“万世功”,表现了作者的宏大胸襟和抱负;下片写岁月流逝,自己对大禹的怀念,显示了作者盼望有大禹式的君主治理乱世,整顿乾坤,以及表示对岁月蹉跎、时不我待的沉痛心情,可谓立意正大,寄寓弘深。而以大禹治水为题材,不仅为辛词而且为整个宋代润州和镇江词所仅见,甚至在整个宋代词坛也并不多见。

从艺术上说,此词篇幅短小,全篇仅有四十个字,在辛词中仅比《乌夜啼(“江头醉倒山公”)》《如梦令(“燕子何曾归去”)》稍长,在宋人镇江词中仅比最短的张辑的《月上瓜洲(“江头又迎新秋”)》多四个字,也是最短的佳作之一。它又文词质直简劲,艺术手法多样,曲折多姿。全篇思想感情曲折起伏,丰富而复杂,令人一唱三叹,回味无穷。遗憾的是,一般选本很少有选录此词。

当然,辛弃疾在镇江所作词中,最出色的还是他的两首北固亭词:《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和《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对于这两首宋词名篇,人们耳熟能详,这里不拟解说全词,只是想说明以下三个有关问题。

其一,关于两词的写作时间,“笺注”认为都写于开禧元年,并将《南乡子》系于《永遇乐》之后。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笺注”考定《永遇乐》“四十三年”句指作者从绍兴三十二年(1162)南归到开禧元年为四十三年,其说可信(《桯史》写辛弃疾“乙丑”年又作《永遇乐》可证其说)。但说《南乡子》作于开禧元年,却未见其根据。笔者以为,《南乡子》最后说“生子当如孙仲谋”,而《永遇乐》开头则说“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由此可看出,两词在内容方面是先后相承。据此,《南乡子》的写作时间当在《永遇乐》之前,而不会在其后,因此它的具体写作时间既可能在开禧元年,也可能在开泰四年辛弃疾到镇江后不久。再从《南乡子》第二句“满眼风光北固楼”看,此词当作于春天或夏天,而不可能作于秋天或冬天。又从辛弃疾到镇江后的举措看,《南乡子》很有可能是作于他到镇江的当年即嘉泰四年的暮春或夏天。

其二,关于两词的用典问题,岳珂《桯史·稼轩论词》载,辛弃疾曾征求岳珂对《永遇乐》的看法,岳珂说“新作微觉用事多耳”, 辛弃疾听后“大喜”说:“君实中予痼。”“乃味改其语,数十易,累月犹未竟。”论者因而也有批评辛词“用事”即用典嫌多的说法。但是,正如《宋词鉴赏辞典》所说,在《永遇乐》中“用典虽多,然而这些典故却用得天造地设,它们所起的作用,在语言艺术上的能量,不是直接叙述和描写所能代替的。就这首词而论,用典多并不是稼轩的缺点,而正体现了他的艺术语言上的特殊成就”。《南乡子》也是如此。不过该词的用典情况,论者都注意到它的上片用杜甫《登高》“不尽长江滚滚来”和苏轼“长江滚滚空自流”句意,下片用孙权的典故。其实它的开头两句还暗用了梁武帝登北固楼“北顾”的典故(北固楼指北固亭,北固楼宋代在早已废为北固亭),只是用得贴切巧妙,不见痕迹而已。

其三,对于《永遇乐》的地位,明代杨慎《词品》说;“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今人认为它是辛词的“压卷之作”,又认为它和《南乡子》都是“千古绝唱”。不但如此,个人以为,它还是南宋以至整个宋代爱国词的顶峰佳作之一,也是古代镇江词的顶峰之作。之所以取得如此成就,既与时代的影响以及作者的个人因素(经历、情感、思想、艺术水准等)有关,也与镇江得天独厚的地理“形胜”,和浓厚而独特的历史氛围有关,因而它们具有多重文化意义和价值,值得我们注意和珍视。(编辑 花蕾)

北固楼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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