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

◎陶 然

我家乡是个小城,生活节奏较慢,有时间的人多,茶座因而鼎盛。一条主街道上竟开了七八家。我以为按照“优胜劣汰”的法则,必有几家撑不下去,可是结果,优的“胜”了,劣的却没“汰”,其间区别,仅在赚多赚少。

最早的一家茶座门面窄小。我在那里聊天,生平第一次超过夜里十二点。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秒滑过,我们欢呼着走进两千年。老板在门口放烟花,红绿跳跃,金蓝闪烁,喷吐摇颤,真正是“火树银花”。

后来的几家就大手笔了,一开就是整整一层楼,有的还占了两三层。刚开始门庭若市,想喝茶都要排队。这反常的热烈犹如上世纪80年代初的“文学热”,很快就回归恒温。每个茶吧都有人,但哪一家也坐不满。

我喜欢去“悠仙美地”。每年过年初中同学聚会,都在那里。一张桌子坐不下,要把两张长桌拼起来,坐在东边的瞧不见西边,一眼望去,唯见人头,跟开会似的。其他客人往往侧目,而我们乐在其中。相互之间极熟,服务小姐还没问,已有人主动请缨,把哪个人喝什么茶都报出来了。

有时在茶座也吃饭。我在南京时有一阵住在“朝天宫”附近。我记得朝天宫是苍红色的厚墙,上有四个大字,“万仞宫墙”。宫墙附近就有一间茶室,是地道的中国布置。进门有屏风,窗上挂竹帘,音乐是古筝,桌椅雕着浅纹,古色古香。收银台上方挂着柳宗元的一联:“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那时是夏天,进去一坐,遍体清凉,燥意全消。茶室后面有一方小池,上建回廊,曲曲折折通向洗手间。池中有荷叶,有专供观赏的红鲤。买了鱼食可以喂鱼。看它们摇头摆尾,憨态可掬,想起“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紧隔壁据说是江苏省昆剧院。不必真有人唱,稍加想象,便恍惚可闻丝竹之声。我和朋友在那里说话下棋,乐而忘返,出来时一算,坐了九个小时。晚饭当然是在里面吃的了。饭菜似乎平平,因为毫无印象。

茶道的一个大宗是日本茶道。日式茶道以“雪月花时最怀友”为基本精神。川端康成说:“茶会也就是‘欢会’,是在美好的时辰,邀集最要好的朋友的一个良好的聚会。”显然和“上茶座”是两回事。

茶道上认真讲究起来,中国比日本还要精微细致些。《茶经》《茶录》是皇皇大著,稍逊的《茶笺》还提到“饮茶有定期”,时辰都不能错。周作人说的:“望着异馥斋的丈许高的独木招牌,不禁神往……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看一看茶楼的招牌也感慨唏嘘。《再论吃茶》里,他引《证俗文》《煮泉小品》《五杂组》《越言释》《巴山七种》等六七条资料,一方面见出周氏的博闻强记,一方面也看得出古中国有关饮茶的记载浩如烟海。周骨子里是传统文人,所以他要说:“许多东西都可以代茶……可是我只感到好玩,有这些花样,至于我自己还是觉得茶好,而且茶以绿的为宜,红茶以至香片嫌其近于咖啡……”

登峰造极的是“红楼”中的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一口气读下来,连断句都成问题。茶盘里“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底下尚有“六安茶”和“老君眉”的区别,还有新雨和“旧年蠲的雨水”之分。虽是生活情趣的体现,艺术修养的折光,毕竟近于匪夷所思。

现代的茶座既不考人的专业知识、茶艺学问,也无需劳心劳力,搞出偌大一个局面,虽然周作人见了未必满意,我们却愿意来,愿意久坐。

我母亲也爱喝茶。在家喝咖啡,在“皇驾茶座”喝“熏衣草”。“皇驾”装餐巾纸的袋子上写着:“最理想的咖啡,应当黑得像魔鬼,烫得像地狱,纯洁得像天使,甜蜜得像爱情。”我母亲说后面两句该去掉,我说如果光有前三句,好像过于狰狞,还得后两句稍作调剂。

那天同去的还有妹妹、外婆、姨外婆。姨外婆是外婆的姐姐,八十四岁,守了六十年的寡,养大了四个子女。她住在乡下,难得来,母亲这顿主要是为了请她。我点了“滑蛋虾仁饭”,他们四个是“煲仔饭”,不过有的是牛肉,有的是排骨。姨外婆看什么都透着新鲜,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问着。母亲一样一样详详细细说给她听。姨外婆从前照顾过我母亲,也带过我。两代人的幼稚的询问曾从她那里得到解答:那是蚕豆,那是茅针,那是油菜花……也是一样一样详详细细告诉我们。她的皱纹里有许多岁月,映出四十年前的母亲,二十年前的我。给她要的“酸味水果茶”我也尝了一杯,厚而酽,酸中含甜。为了一丝甘甜,我们喝完了整壶酸楚,如同人生。

(作者单位:镇江市文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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