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的江

◎朱凯生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很喜欢看地图,尤其喜欢看河流的走向,总爱在地图上寻找长江的源头,看长江流经什么地方,流到哪里去,看自己家乡离长江有多远。上初中时,地理书上说,中国地形是西高东低,常识课告诉我,水往低处流,盯着地图看的时候,我很纳闷:怎么在地图上就看不出西高东低?这长江怎么就左一弯右一拐地就流到大海了?

后来在镇江上军校,读的是内河船舶驾驶专业,专门学习了《内河航行》课程,这门课用了很大篇幅讲授长江通航河道内水的流向、河道演变、航道水深、支流交汇、泥沙沉积等知识,还对航标、灯塔、码头、地标做了详尽介绍。毕业后在长江上驾船航行若干次的工作经历,不仅让我把理论知识作了系统梳理,还使我对长江这一黄金水道的经济意义有了深刻认识。近年来,随着年龄渐长,我眼中的长江,已经不再仅仅是一条可以把我载到世界各地的通道,而是一个须臾都不能离开的生命之源。每当我伫立在长江边时,面对空阔的江面,我就想随着流动的江水,向东而去。我觉得全世界的水都是相连通的,江水可以把我带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去。当然,对现在的我来说,起点和终点都是镇江。

记得在镇江第一次看长江,是1984年秋天,在参观半天之后,站在焦山顶上看日落。在那里,我仿佛看见长江千万年来最美丽、最壮观的一瞬,尽管这一瞬间有无数生命和我一样,来去匆匆,但能有机会在山顶伫立,在风中聆听江水的声音,遥望焦山、象山脚下的巨龙,在斜晖脉脉里,看千帆过尽,让自己的心情自然流淌,让思绪在千万年里穿行,实在是不虚此生了。作为一个弱小的生命,看到脚下扬子江冲积而成的绿洲,置身大江变桑田的巨变中,真希望这小山、大江永远不变。

在镇江住了几年,觉得镇江的江和别处的江很不一样,比如三峡。1985年夏天,我坐客轮从重庆回镇江,经过三峡时,亲身体会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情和快意。那时,我正年轻,渴望速度,而三峡恰好满足了我的这一渴望。在峡谷里,两岸山峰静止不动,连高天流云也一动不动,唯有客轮上的旗帜在盛夏的风里扑棱棱作响,为壮美的三峡平添了几分劲道。三峡峡谷窄逼,波激浪快,激流沸雪,憋屈的江水沿着山谷规定好的方向,把自己弹射出去,那弹射出去的,是长江的青春和激情,一如年轻的我。站在甲板上,我告诉自己要像三峡一样挥洒青春,酣畅淋漓地度过这一生。我默默注视着三峡,心里豪情万丈。而三峡,也默默收藏了我年轻的期待。

这次旅行像梦一样储存在我的心中。从梦里醒来,几十年过去了。其间,我多次在长江上航行,从镇江出发,到武汉,到樟树,到宝应,到吴淞,最后回到镇江。江水流到镇江,不再像三峡那样激情四射,也不像在武汉、芜湖那样一路小跑,而是放慢了脚步,步履坚实,从容不迫,一如人到中年。我站在江边,渴望与长江作一次深谈,请求长江放慢节奏,让我走进他的心里,问候水底的沉船和泥沙,了解他从容不迫、沉着安详的原因。于是,我听见长江轻轻告诉我,为什么他到了镇江波澜不惊、低调平实,因为他劈开了许多峡谷,冲刷了许多平原,流经了许多大湖,在拐过许多急弯慢弯之后,才流到镇江,这里离大海很近,他很快就要流入大海,就要成为大海的一部分,他已经有足够的胸襟,容纳万物,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我不知道,能与长江相遇,是怎样的幸运。长江环绕我们短暂的一生,赐予我们生命之水。可是我们多少次辜负了他,伤害了他。我们吃他,喝他,还把贪婪之手伸向他,把垃圾抛给他。我们住在江边,是典型的滨江城市,可曾几何时,沿江而立的多是“污染大户”,对长江缺乏应有的敬畏与爱护,索取多回报少。饱受我们勒索欺凌的长江,一次又一次原谅了我们,如同一位伟大的父亲,赐予我们清澈、辽阔、甘甜,用他的仁慈宽厚,哺育着我们,而把苦涩的泥沙埋进心底。

我知道,我的爱护和敬意,并没有减轻长江的寂寞与伤感,但我感激的目光、温暖的体温,都被江风作为礼物带走。那些与我邂逅的江水,不论是远赴大海,还是流落到岸上,都会保持着我的体温,回味我的从容和诗情,回忆我曾经给他的深情凝望和真诚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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