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冬天的回忆

□ 花 蕾

摄影:邢永青

一场大雪纷纷而下,把我带回了童年。

记忆中的童年冬天,可以用一个字概括:冷。脸是皴的,手脚是长了冻疮的。地里覆着厚厚的雪,河面的冰一个冬天都消不掉,越冷越厚,如果不是家里人看得紧,我分分钟可以从河面走到对面的外婆家玩去。

跑冰是小朋友喜欢玩的刺激游戏。看着别人在冰面走来走去,我很羡慕。但是妹妹出生前我是父亲母亲两边家里唯一的孩子,有任何安全隐患的游戏,只要家人知道,都被严令禁止。

越禁止,越向往。

终于有一天黄昏,我溜出家门,想玩玩冰上游戏。房前的河目标太大,很容易被发现,我跑到屋后的鱼塘边,找了根跟我手腕差不多粗细的棍子,蹲在塘边使劲捣起来。费了半天劲,好容易在厚厚冰面捅出个小窟窿,正高兴呢,手上的棍子在冰面一滑,身体失去重心,我狠狠地从岸上砸到了自己捅开的窟窿上,冰面裂开,我迅速沉到了冰下。现在想想冬天鱼塘水应该不深,但是被恐惧控制的我开始疯狂在冰水里扑腾。还好,晚饭前爷爷习惯在家附近遛弯,听到鱼塘动静不小,过来把我拎了上来。

这件事代价挺大:我的棉衣全湿,被家人扒下拿去洗,我换了一身棉毛衫被扔进被窝。父亲坚持不给我找别的棉衣穿,说什么时候棉衣晾干了什么时候下床。这对好动的孩子不啻是一种折磨。

这是我自己记得的一次落水经验历。

另一次我完全没有印象,全靠家人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我才在脑中把这件事演绎成了一部故事片:

那年我应该刚会走路不久,也是西北风劲吹的天气,我爸最小的堂妹,我喊她老姨的堂姑来家里,说要带我到邻居家玩。妈妈给我左一层右一层穿了大大小小两三件棉衣,外面还罩上一件厚呢子大衣,老姨就带着走路像企鹅的我出了门。走到屋西,我家和邻居家之间有一段窄窄的田埂,南边是河,北边是各家的自留地。可能西北风太大了,我穿的衣服又多比较受力,也可能是本来路就没走太稳,田埂路又不平坦,我一声都没来得及喊就滚到河岸下去了。走在前面的老姨回头一看,吓得够呛,那时她也才十来岁,出事了吓得跑回家躲了起来,绝口不提我还在河里泡着。

冬天河水浅,我就在河滩上一半泡在水里,一半靠在岸边搁着。衣服那么厚,吸饱了水,死沉死沉,我完全没有能力爬起来。

我猜掉到河里后我应该是努力哭喊了,但是西北风太大了,没人听得到我的求救声。一直到住在河对面的二外公到码头洗菜,一眼看到河边泡着一个孩子,吓得魂飞魄散。他立即在河对岸拼命喊,但是叫声同样被西北风吞掉了,家里人谁也没听到。

好在,邻居家的丁爷爷也到河边打水,二外公赶紧喊他,示意娃掉到河里了。丁爷爷跑到我落水的地方,棉衣鞋子都没脱就跳下河把我捞了起来。这次家里人有没有惩罚我,我没印象--——我猜是没有--——实际上整件事我记忆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是想到这件事,脑子里就自动播放,人物、场景、动作活灵活现,连呼呼的风声都如在耳边。

丁爷爷那个时候才四十不到,但他和我爷爷是平辈。小时候,我比较难玩伺候,家里的饭菜不爱吃,一到他家玩,看到他们家人吃饭就来了胃口,所以每天至少有一顿饭是在他家吃的,我奶奶一直说我是隔锅饭香。我们家住在小村的最边远处,周围没有几户人家,孩子更少,他的女儿梅比我大十岁左右,是我小时候最亲近的玩伴,她有小麦色的皮肤,眼睛神灵动,长得像日本影星山口百惠。我上小学时,她出嫁了:家里条件不太好,哥哥找对象比较困难,于是梅嫁给了一个有妹妹的男人,男人的妹妹则嫁给了梅的哥哥。这种亲事叫“换亲”,我小时候家乡很常见。还有一种叫转转亲,涉及的人更多,但总体是一家出一个女儿,换回一个媳妇。

梅出门那天,我回家哭了很久。其实她并没有嫁得很远,就在本村,我现在回老家有时候还会遇到她,她已经做了奶奶,少女时的俏丽依稀可见。然而我们见了面只能笑着打招呼,却不知道该聊什么。曾经经常睡一张床的感情,好像永远封印在了上世纪八十年代。

今年清明节我回老家上坟,听说丁爷爷一两年前得了胃癌,查出来就是晚期。他很乐天地说:“我都七十多了,够本了。”不肯做任何治疗就出了院。他一生务农,农闲时挨户收农民的土鸡蛋卖给蛋贩子,收入并不高,孙子结婚、外孙结婚,都出了力,手头积蓄已经所剩无几。后来是梅不忍,凑钱给父亲买了靶向药吃了几个月。生病以后,丁爷爷该吃吃,该喝喝,该干农活干活。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只能吃流食,人很清瘦,精神却还好。临走我掏出身上的钱,还把先生的钱包也搜摸了一遍,把钱一起留下来。丁爷爷推推搡搡不肯收,我一把丢下跑了。先生气喘吁吁地跟着,问“他是谁?”

国庆节回老家,得知他已经走了。

一个人的一生,如同季节走过,而一场雪可以让我想起很多细节。(编辑 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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