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柳原形象新解 ——再读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

□史挥戈

《倾城之恋》描写的是一对东西方不同文化背景熏陶下的男女——华侨富商之子范柳原和上海遗老的离婚女儿白流苏之间的高等调情。一个是虚情假意,欲擒故纵;一个是亦嗔亦喜,半推半就。最终,二人走入了婚姻,白流苏喜极而泣地成了“范太太”。

很显然,我和大多数论者所持的这种观点是受到了张爱玲自己的说法的影响。她在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终成眷属后评论道:“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然而,我们不得不看到,一部作品完成后,便如脱离了母体的新生命一般成为独立的存在。由于读者的阅读经验期待视野的差异,对文本的理解也是见仁见智,各各不同的。愈是蕴藉深厚的作品,愈是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也愈能给后世读者提供不断重新阐释的广阔空间。《倾城之恋》应该就是这样的一部优秀之作。现在,就让我们搁置前见,从文本出发,来剖析范柳原这一人物形象。

我们先看看范柳原生长的背景。范柳原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华侨,在锡兰马来亚有不少产业,母亲是伦敦的一个华侨交际花,两人秘密结婚生下了范柳原。因惧怕太太报复,这位二夫人一直不敢回国,柳原于是在英国长大。父亲去世后,为在法律上确定他的身份,柳原吃了不少苦,很费了一番周折,才获得继承权。

家,对于范柳原来说意味着难堪和尴尬。“弃子”的被放逐心理,造就了一个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看似放浪形骸,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的浪子形象。

再看看他对女性的态度。父母双亡,已经33岁的范柳原可谓阅女人无数,他刚从英国回来时,无数的太太急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为此不惜勾心斗角,大大热闹了一番。这一来,却把他捧坏了,从此,他就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

可相亲那天,范柳原冷落了花团锦簇的黄花姑娘宝络,却对年近30岁的离婚住在娘家的白流苏发生了浓厚兴趣,以至于旁若无人地邀请她跳了三次舞,说了许多表白自己的真真假假的话。事后,又设计出钱请流苏去香港,为两人感情的进一步发展创造机会。他陪流苏游遍了香港的著名景点,吃遍了高级饭店,交谈中百般用心,反复试探,期盼得一知音。

其中有两个情节最为经典,也是评论者最津津乐道的。一个是浅水湾边一堵“墙”下的对话: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堵墙根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遗憾的是,此时的白流苏并未能理解这番话所蕴含的关于人类无常命运的哲理,她按照自己的思路嗔道:“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柳原只得苦笑道:“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一个本来可能拉近两颗心的机会就这样轻轻滑过去了。

更能表明范柳原爱情理想的当属“深夜来电”: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不用我讲了!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沉思了半晌,依然说出大煞风景的话:“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范柳原极度失望之余,竟然说出如此刺激流苏的话:“你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

过惯了依红偎翠的生活,身体从一个女人身上流浪到另一个女人身上的范柳原,表面上玩世不恭,荒唐之极,其实骨子里对爱情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他视世俗的正统观念如粪土,对那些送上门来的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任意嬉戏,却对一个被人们看作“败柳残花”,没有任何竞争力的大龄离婚女子青眼有加,费尽心机地与她沟通,固执地哀求她懂得自己,在自己一片真心被一再误解时,竟气恼地说出上述刺激流苏的话语。

经验告诉我们,一个人只有在所爱的人面前,才会在意他的态度,渴望他的理解,才会当众放肆,背着人稳重,才会按捺住情欲,不肯轻易越雷池一步。这分明是在寻觅真正的知音,寻觅那个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生命伴侣,而不是随意苟合的性伙伴,如此严肃的人生大事,岂能草率行事。

没能使流苏懂得自己,令范柳原颇感扫兴,因此,他给流苏的定位是金屋藏娇的情妇,并打算在二人结合的一周后就独自返回英国待上一年半载。是突如其来的战争扭转了事态发展的轨迹,使已有的结局峰回路转。在穿梭般的弹雨中,在朝不保夕的惶恐心情下,各怀心思无法相同的两个人竟找到了患难夫妻的感觉:已经躲进安全地带的范柳原,好容易弄到一辆军用卡车,顶着呼啸的子弹炮弹前来接应被困的白流苏。停战后,他们一起做饭打扫房间,像一对普通夫妻那样居家过日子。劫后余生的白流苏似乎蓦然间领悟到了范柳原关于“墙”的那番话的深意: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是战争这只魔手,将人类文明的成果变成了断墙颓垣,也将原本不在一个精神层面的男女强行打入了同一世界,使看似不可能相交的两条平行线交会于一点。本来爱情的成全离不开偶然因素,白流苏如愿得到了她心心念念所追求的,范柳原也意外地获得了他理想的地老天荒的爱情,一段传奇故事终于有了圆满的收场。

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一个成功的艺术形象是立体的丰满的厚重的,是随着时间、空间的推移,被后人不断重新理解诠释的。对艺术形象的认识、把握与探寻,必然会随着时代的转换、文化视野的开阔、思想观念的变革、个人阅历的丰富和欣赏能力的提高而逐步深入。但最根本的,我体会最深的是,任何时候,要真正读懂一部作品,都要睁开眼睛,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去触摸,去与人物平等对话。要抛弃先入之见,不人云亦云,从微观入手,从文本出发,谨慎地做出属于自己的结论。

来源:京江晚报

编辑: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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