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德平

奥斯卡拿手的游戏是敲响铁皮鼓回忆往事，鼓声里有奇怪的哭泣和笑声。他的鼓声生动，随着鼓点，亲人就会出现，这要比一本照相簿来得更有宽度和广度，它一直通往祖坟。

在鼓上，奥斯卡能敲出一些抗议的声音来。他的鼓声破坏过六七次纳粹集会、使三四次列队行进的队伍乱了方寸、让军乐队演奏的进行曲节奏潜移默化跑到了圆舞曲上头，现场居然响起了《蓝色的多瑙河》，倏忽间，大家相对无语梦幻般地跳起了华尔兹。倘或犯不上用鼓挫败的，奥斯卡便用自己的嗓音置它于死地。他的尖叫能震碎塔楼上的玻璃。

在格但斯克，谁都不会忘记去逛琥珀街，格但斯克有琥珀之都美誉。这条街的路面全由十多厘米见方的面包石镶嵌铺就，它是我家乡镇江京畿路旧日的模样。在这里，石头与琥珀一面是拙朴一面是华丽，质感判然有别。那琥珀莹润剔透灿若明霞，炫耀着夺目的光芒，石头们并不醋妒，一味坚定的呆在路上，一任人来车往。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种个别的琥珀制品里头，谁敢担保没有玻璃伪装的赝品。玻璃最擅长伪造宝石的光芒，谁说不是？适才，还在一家“中餐馆”被编排得错落有致的塑料竹子蒙骗了一把，装了芯片机关的程控摇头电扇，忽而暗送微风，这人造的景观却也能“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店里老板、厨子、小二显然是泰国人，那些冒充中餐的菜品口头不对，吃起来满嘴的咖喱味。罢了，横竖将就着下肚。

看着看着眼睛都花了。虽说琥珀让人大费眼神，不过这观望中也还是能得到些许启示的，那就是它里面珍藏着许多意想不到的情节——一万年前，一只苍蝇舒展羽翼、一只蜘蛛正好出来觅食、一只蜗牛正缓慢爬行，一切都在意想不到之中，松脂滴落，瞬时之间一切都静止了下来，这个片刻被凝固，成了这不动的景象，再经过漫长的石化，这些透明棺柩也就成了大自然的造物——琥珀。它深藏其中的“意想不到”正是文学要借鉴学习的。

这琥珀是不是也给了格拉斯意想不到的启示，否则《铁皮鼓》中怎么会有人们最意想不到的情节。格拉斯写得啰嗦，有时甚至前言不搭后语。不排斥他是故意想造成朦胧隐晦的文学效果。我是局外人又稔知的，也不必担心内容不大冠冕，断能说清这清白的纸上不清白的故事，且能保证是干货——

奥斯卡3岁时拒绝成长，成了一个一米不到的侏儒，可他智力过人，颇有些“鬼点子”。他能看见阳光下的罪恶。奥斯卡发现，自己不是父亲的儿子，父亲的朋友才是自己的爸爸。他的生父因波兰血统，死于纳粹党枪下，他名义上的父亲却成了纳粹党冲锋队长，而救了他。并在家中请了17岁的玛丽亚照料他。玛丽亚看他个子小，于是陪他睡觉，殊不知他已经告别了童年，并怀了他的孩子。这时，奥斯卡名义上的父亲续弦娶了玛丽亚，玛丽亚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出人意料且荒诞的事来了，奥斯卡的妻子成了奥斯卡的母亲，奥斯卡儿子却成了奥斯卡的弟弟，对冲锋队长来讲，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成了亲儿子。

《铁皮鼓》中讳莫如深的叙述粉饰显而易见的踌躇，莫非格拉斯还隐瞒着什么？果不其然，他后来在《洋葱皮》一层层地剥开自己：17岁的格拉斯主动报名参军，没有机会进入潜艇部队，谁承想阴差阳错地被编入党卫军。充斥格拉斯短暂军旅生涯的，是恐怖、饥饿、迷路、死里逃生。他拿着防毒面具用来盛果酱，炮弹爆炸后果酱洒了一裤子，医护人员将他当成了重伤员。当时他和很多德国青年人一样是盲目的、完全自愿地坚持要去激战正酣的地方，那儿死神拿着名单在打钩……回忆就像剥洋葱，每剥掉一层都会露出一些早已忘却的事情。层层剥落间，泪湿衣襟。

格拉斯自曝参加党卫军的经历，一下子让世界炸开了锅。仿佛正义被触犯，有人愤怒指责他披着虚伪的外衣，道貌岸然地站在道德的声望之梯最高端。——格拉斯一直是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两德统一后，他竭力反对逐渐滋生的仇外主义和新纳粹黑暗势力。有人谴责他在78岁时的忏悔来得太迟了。有人甚至认为：他的诺贝尔文学奖应该被取消。面对贬谤，格拉斯不在乎驷不及舌，也顾不得为自己辩护。他觉得不必拨开这些诟病背后的迷障，又或强于根本没有那些声音存在。格拉斯越是沉默，那议论就越来越喧嚣。

格拉斯终于开口了：“并没有任何人逼我说出什么，你们应该去仔细看我的书！”我深知其中之悲凉，也终于在《铁皮鼓》找到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我跟所有这些人一起感到有罪。”

这句话就藏在“打火石与墓碑”的篇章里。格拉斯埋下的这个伏笔，意味着他迟早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窃以为，这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在27年前埋下的种子，它等待发芽，《剥洋葱》就是这种子结成的果实。格拉斯内心涌动的应该是更加清洁的诚实，否则他可永远守口如瓶，而不必剥开自己。

对于这一事件，多数人还是选择了谅解。那个被捅死的市长就说过“我们格但斯克人民要感谢他的太多了。”格拉斯把格但斯克的一段往日时光定格在了《铁皮鼓》中，它成为恒久不变之物让人们随时随地都可以静静重温，让人们知晓和平的来之不易。

在格但斯克的海边，人们在二战的弹坑里硬生生堆起一座小山来，二战纪念碑高耸山上，山脚下一条标语赫然在目：永远不要战争。波兰总理图斯克曾说，这是每一个波兰人一生至少应该去一次的地方。更有人认为：这也是每个向往和平的人一生都应该尽可能去一次的地方……铁皮鼓声一如人心在蹦跳，鼓声中的格但斯克美好而不可磨灭。活的词语，活的鼓点，让我们用岁月的耳朵去附和。你听，你听！这鼓声终究是渴望和平、唤醒人性的。

多承了这鼓声，它将经世不辍。

编辑：毛蕴劼

审核：高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