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红楼梦》与梦之蓝

□ 王春鸣

据说《红楼梦》还有很多其他的名字,《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石头记》……我感觉《石头记》最好,乾隆年间,这个书名确实也一度和《红楼梦》同时传抄,直到18世纪末程高刻本(程伟元、高鹗刊刻一百二十回本)出来后才被取代。倒也不是说它应了宝玉的身世,而是听说曹雪芹晚年落魄后,卖画养家,其画又以石头为佳。有人在《题芹圃画石》中说:“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可见他是一个多么正面刚的文人,且能把胸中不平之气化为实质,不像我们这些现世的中年人,渐渐地被岁月磨成一坨土豆泥。所以我更喜欢《石头记》。

但是吧,从十来岁开始,一遍一遍地读《红楼梦》,在几十年后某一次掩卷的时候,忽然发现,还是“红楼梦”好!普通的、落到实处的标题缺少驾驭力和概括力,更适合平庸的作品。而“红楼梦”多好啊,梦从来都是由实生虚,不着边际。“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而红楼,大概既是宝玉的怡红院,亦是雪芹的悼红轩;是白居易诗里“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的高门大户,也是微微雪影里,那消失在鸿蒙大空的一袭大红猩猩毡斗篷。

《红楼梦》有不少传抄本,甲辰本的序言里,续作者高鹗说:“辞传闺秀而涉于幻者,故是书以梦名也。夫梦曰红楼,乃巨室大家儿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红楼富女,诗证香山;幻悟庄周,梦归蝴蝶……”这也不算曲解曹雪芹的意思,毕竟第五回的回目“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已经告诉我们这书是演了一出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梦是一个不及物的虚词,与指涉多多、错彩镂金的名词“红楼”一搭,充满了艺术感。所以以前初听“美国梦”“中国梦”,我也是眼前一花。

梦谁都会做,所以不太稀奇。我们还会对不切实际的人说:“洗洗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即使没有红楼,身处琐碎低落的生活里,梦,也几乎萦绕了每个夜晚。

那么这世间万物,什么跟“梦”最相宜呢?我听了德彪西的梦幻曲又听舒伯特的梦幻曲,发现好的音乐,都像“红楼梦”三字一样,充盈着衰减后的繁复,凋落前的葳蕤。但是旋律和梦境一样不可捉摸,它们都是抽象的。

对凡人来说,最接近梦的本质的,是酒,只能是酒。二月里在西双版纳的曼贺纳村,我看寨子里的人做苞谷酒,看了几个小时,成堆的黄玉米粒,通过一道道工序,酿成一滴滴酒水,酒水饮下后,则化作醺醺然之气,令人手舞足蹈,身体轻盈,灵魂出窍。所以我们江苏有一种烧酒,直接以“梦”为名。

很久以前我在小镇超市的货架上看到52度的海之蓝,就被这个名字惊艳了。辽远而蔚蓝的海,喝下去是何等的烧灼心肠啊。然后发现再贵一等的叫做天之蓝,有道理的,天果然比海还要开阔缥缈。

我请朋友吃饭,喝的五粮液,这个名字很俗气了,就相当于金陵十二钗。他们醉了以后点评:“川酒不好喝,川酒辣,还是我们江苏的酒好,绵柔……”什么酒呢?梦之蓝。梦从来不及物,蓝是所有的颜色里最好的一种,透明又深沉;之,又是一个诗性的文言虚词,把“蓝蓝的梦”变成了非常古雅的短语。所以,这一款酒肯定比海之蓝天之蓝还要贵,因为它更美妙。

我曾把打火机凑近一只酒杯,杯中的梦之蓝一惊,立刻燃烧起来,然后熄灭。如果你没有点燃它,而是一口闷下去,那些火苗会在你四肢百骸里蹿动,苏东坡说,酒酣胸胆尚开张,说的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如梦的液体会让人瞬间腾起火苗,喝酒喝到高兴的时候,胸怀也会更加开阔。然而,多少度的酒才配得上开阔的梦想:挽雕弓,射天狼!

酒和梦有时候是同一个词,是烈性的,又是瘫软的,它们没有核心也没有边框,碰到什么都会变形,无论欢喜忧愁,无论躺平卷起。

想起一部很喜欢的电影《沙丘》,虽然没看懂,里面有一句台词却过耳不忘:“梦能创造故事,但是醒来后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世界。”

编辑:缪小兵

审核:杨佩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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