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花副刊 | 大盛应惧

□ 滴石水

西晋的开国皇帝司马炎,在历史上饱受争议。《晋书》中评价:“帝宇量弘厚,造次必于仁恕;容纳谠正,未尝失色于人; 明达善谋,能断大事,故得抚宁万国,绥静四方。”唐太宗李世民以司马炎为鉴,对他平吴之前也赞赏颇多,认为他“握图御宇,敷化导民,以佚代劳,以治易乱”“绝缣纶之贡,去雕琢之饰,制奢俗以变俭约,止浇风而反淳朴”“仁以御物,宽而得众,宏略大度,有帝王之量焉”。晚清文史学家李慈铭说:“晋武帝纯孝性成,三代以下不多得”……作为汉代以后结束三国鼎立纷乱局面、再次建立大一统王朝的皇帝,他的雄才大略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他建立的王朝在历史长河中真可谓昙花一现。自立国不久,西晋就开始纷乱叠起。二十四年的执政生涯,埋下了巨大的隐患,导致八王之乱,西晋王朝五十一年便换代,中华大地又被五胡所乱,重新进入更加分裂的时代,由此一些研究者认为他是中华民族的罪人。

建立大一统王朝的一代雄主,怎么会一下子变得昏聩不堪呢?细读相关史书后,我觉得北宋思想家、文学家苏辙的分析比较精准:“武帝之为人,好善而不择人,苟安而无远虑,虽贤人满朝,而贾充、荀勖之流以为腹心,使吴尚在,相持而不敢肆,虽为贤君可也。吴亡之后,荒于女色,蔽于庸子,疏贤臣,近小人,去武备,崇藩国,所以兆亡国之祸者,不可胜数,此则灭吴之所从致也。”无论《晋书》还是《资治通鉴》,都能看到司马炎的昏聩起自平吴之后。苏辙说得很清楚,东吴尚在,与晋相峙,司马炎“不敢肆”。司马家族从司马懿开始,在三国鼎立天下纷战的格局中,呕心沥血,逐步走上政治舞台的中央,司马昭平蜀汉,平吴重任历史地落在司马炎肩上。司马炎“宽惠仁厚,沈深有度量”(《晋书》)“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晋书》何曾语)。肩负重任的司马炎,登上帝位,“仁以厚下,俭以足用,和而不驰,宽而能断,掩唐、虞之旧域,班正朔于八荒,于时有‘天下无穷人’之谚,虽太平未洽,亦足明民乐其生矣”(东晋文学家、史学家干宝语)。开朝初始,司马炎充分展示了自己的雄才大略,广开言路,无为而治,厉行节约,进行改革,经过多年战乱满目疮痍的中华大地,逐渐复苏起来,国家一片繁荣,被称为“太康之治”。所以苏辙说他“虽为贤君可也”。

但是,平吴战争一结束,司马炎不管是政治还是用人,不管是生活还是脾气性格,都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帝既平吴,颇事游宴,怠于政事,掖庭殆将万人”(《资治通鉴·晋纪三》),他平吴后认为天下一统,自己开创了举世伟业,功德圆满,遂纵情声色犬马。皇宫内的妃子他嫌不够,下诏禁止民间婚嫁,派宫吏去民间选美。平吴之后,他下令将东吴末帝孙皓后宫的五千嫔妃全部纳入自己的后宫,使后宫人数史无前例地达到万人。万人佳丽选谁幸?也只有司马炎做得出,“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资治通鉴·晋纪三》),天下万事不管,夜夜驾驶个羊车在后宫游荡,羊停在哪个宫门前,就选择在哪个宫宴寝。后宫之女争向临幸,“竞以竹叶插户,盐汁洒地,以引帝车”(《资治通鉴·晋纪三》),“竹叶羊车”这个典故活脱脱地画出了司马炎昏聩透顶之状。“方今世远垂年,将陈之以德义,示之以好恶,使百姓躅多幸之虑,笃终始之行,曲惠小仁,故无取焉。咸使知闻”(《晋书卷三》),泰始三年春天,司马炎下的这个诏书,与“竹叶羊车”真可以说是言行相诡。自己夜夜忙在后宫,还说要用道德仁义来教化百姓,用真善丑恶来诱导和警诫百姓,真是莫大的讽刺。

“八王之乱”的祸根起自于司马炎的大兴分封。有研究者认为,司马氏举兵夺权时几乎没有遇到曹魏宗室的阻止,因此,为了吸取曹魏的教训,司马炎登上皇位大肆分封。当然不能否定有这个因素,但我觉得与“竹叶羊车”一样,此时的司马炎正如李世民所说,他“见土地之广,谓万弃无虞,睹天下之安,谓千年而永治”,普天之下都是他司马氏的了,司马氏的子孙理应享受胜利的果实。他不仅给宗亲、叔伯弟侄封了27个王侯,而且把国家的军队取消,给这些王侯实打实的军权。这些王侯经济上有征税的特权,政治上有任命本国官吏的任免权,再加上手握兵权,这样的王国焉能不图大图强?父子都能争皇位,何况这些宗亲、叔伯弟侄的王侯?他们不觊觎皇位,可能吗?所以,即使司马衷不是傻子,就是再来一个司马炎,天下不可能不乱;即使没有强悍野蛮疯狂弄权的贾南风,就是来个贤淑之女,天下也不可能不乱。

司马炎一统天下时,“内有张华,外有羊祜、杜预,筹谋策画,经纬谘询”(唐朝宰相刘仁轨语),平吴之后,西晋难道没有贤宰直臣了吗?有!苏辙说“贤人满朝”。可司马炎的政治、军事、生活思想观念全变了,谁讨他欢心谁就是忠臣,谁让他舒服谁就是贤臣。于是贾充、荀勖之流成了西晋最有才干的人,成了司马炎最信得过的人。至于其他人,就像张华一样,经常让他不舒服,都渐渐疏远了。蔡东藩说得非常对:平吴以后的司马炎“乃被欺于狡吏而不之知,牵情于皇孙而不之断,受朦于宫帟而不之觉,卒至一误再误,身死而天下乱”。

北宋贤相王旦,为相十二载。《王旦教诫子弟》记载,他对子弟常说:“我尝以大盛为惧。”他所谓的大盛为惧,是指事业、权力最鼎盛时,常感到惶恐,担心有负宰臣之职和天下百姓。司马炎的教训,正是在此。泰始元年冬季,他在郊外举行祭天仪式,礼毕后下诏说:‘惟朕寡德,负荷洪烈,托于王公之上,以君临四海,惴惴惟惧,罔知所济。惟尔股肱爪牙之佐,文武不贰之臣,乃祖乃父,实左右我先王,光隆我大业。思与万国,共享休祚。’(《晋书·卷三》)”这番诏言,大有王旦“我尝以大盛为惧”之意。他登上帝位确实应该“惴惴惟惧”,因为为了解决对自己构成巨大威胁的弟弟司马攸,留下了严重的政治后遗症;奸佞派像幽灵一样始终觊觎着权力中心;姻亲势力又不能与其一心一意;司马宗室看重的只是自己的利益,根本不满意帝位局限在司马炎一脉。司马炎实际上是坐在火山口上的。平吴之战,既让司马炎充分发挥其政治军事才能,也让西晋各种政治势力暂时找到了一致的目标。而平吴之后,司马炎的政治危机不但没有解决,而且因为他“恣纵逸乐,一味任情而动,不耻淫逸之过,不拘妬忌之恶”(干宝语),让各种势力找到了可乘之机,危机更加深重。故苏辙说:“所以兆亡国之祸者,不可胜数,此则灭吴之所从致也。”

大盛应惧!司马炎让西晋上天入地的这段历史,确实该让后人明白这个道理。

编辑:毛蕴劼

审核:曾海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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