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粮    

张明军

里下河的春天很美,这个季节的眼睛是幸福的。但到了这个时节,春荒也如期而至。每逢三春天,人的肚子便开始痛苦不堪了。

随着过年盛宴的结束,上一年的秋粮也就吃得差不多了。新粮还在地里,如何度过春荒呢?只有吃荒粮。荒粮似乎是专门为春荒准备的,荒粮当然很难吃,不是没有办法,谁愿意吃荒粮呢?那时候亩产很低,田里的收成交了公粮后剩下的就不多了。由于粮食不够,再加上大多数人家人口多,不够吃是常事。我们这个民族是极具韧性的,穷则思变,为应付春荒,这里的人便生发出了吃荒粮的办法来。

所谓荒粮就是将粮食只进行粗加工,而做法也相对简单,在总量不变的情况下,将防饥的功能进一步膨化。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中期里下河地区吃荒粮,一年之中以三春天为多,夏粮下来后就基本上不需要吃荒粮了。荒粮是个大约的概念,除了“瓜菜代”,就食物方面主要包括麸子饼、公式子饭、公式子粥、焦屑和疙瘩等。对于这些曾救急度命的恩物,印象深刻,终生难忘。

麸子是麦子加工去面后的产物,主要成分是麦子的皮屑和残留在上面的少许面粉。麸子有大麦麸子和小麦麸子之分,大麦麸子无法食用,做成饼供人食用的是小麦麸子。麸子饼是很“吃油”的,但在那个年代哪里有那么多油来煎它呢?一般是用调羹舀一点菜油沿铁锅“箍”一圈,意思一下,然后将现做的麸子饼直接贴到铁锅里炕。炕好的麸子饼看着很漂亮,外面焦黄色,似乎很诱人。然而,一旦食用,不仅满口硬糙,而且难以下咽。最为痛苦的不是进食而是出口时,排便如受刑。那年月,麸子饼丰收了人间的痔疮和肛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解一次大手,一身汗,一摊血。

公式子是麦子的粗加工,是去了麦子表皮后的产物。公式子不像麸子,大麦公式子可食用。但公式子饭不好吃,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而且它好像煮不硬,总是烂乎乎的。大麦公式子煮粥还可以,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丹阳的大麦粥比较有名,一般在酒后当主食用,我吃后觉得有儿时风味。小麦一般不会打成公式子,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小麦是粗粮中的细粮。小麦面在当时是很金贵的,把小麦加工成公式子简直就是一种浪费。

公式子的“公式”很多人会说不会写,它原是豆类的粉碎物,用到米面上应该是延伸了。我对公式子的认识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我母亲生我后没有奶水,我是喂公式子粥才活下来的。公式子粥有麦、米二种,麦公式子粥全国有不少地方吃,北方多叫糊糊。也有地方用玉米面做成玉米糊糊,和麦公式子仿佛。米公式子是用米粉碎而成的,它可以在粥锅里放上半碗,稠,香。我更喜欢用米公式子羼汆成粥,每逢春末夏初的早晨,喝上几碗米公式子粥真是一件惬意的事。只是小时候喝公式子粥孩子们多半有一个习惯,吃完后喜欢用舌头把碗里舔得溜光。有时,在碗底舔不到的地方,还会弯起食指将沾在碗里的粥液“刮”下来,送入口中,津津有味。

焦屑一般是过年前就磨好的,磨焦屑的也唯有那个时候才出现。平时,没有人家闲着无事磨焦屑吃。焦屑通常是用小麦磨的,也有用米磨的,少。一户人家要磨焦屑,先要将小麦用水淘净,晒干。然后放在大铁锅里炒,直到炒熟为止。磨焦屑时真香,但它的好吃程度并不和其香相匹配。一般的焦屑呈淡咖啡色,焦屑很“胀”,想吃时只要搲小半碗用温水调拌即可。焦屑是一种救急性质的方便食品,中午来不及烧饭或是突然来了亲戚,调一碗焦屑也说得过去。焦屑只能是甜制,调拌时放一勺子白糖,万一没有白糖放点红糖也可将就。我小时候吃焦屑,家里只有糖精和成的水,放多了齁人。焦屑没有听说咸吃的。

疙瘩是常吃的。三春天农村的劳动强度是很大的,人特别容易饿。疙瘩很熬饿,它的防饥功能尤其强。疙瘩亦分面、米两种,都是现做现吃的。由于是现做,面疙瘩没有经过发酵,它的面都是死面,因此,相对于米疙瘩便不太受欢迎。米疙瘩是米粉为原料,一般在公式子粥锅里搲上一些。小时候,我没有吃过饺子(我们那里那时也没有人家吃饺子),每每看到母亲往锅里搲米疙瘩,总是无端地觉得很美,就会不由自主地哼上两句无名大曲:“一群大白鹅,见人就下河……”

吃荒粮于我来说不稀奇,我是六十年代中叶生人,整个青少年时期都是在吃荒粮中度过的。也许是当年吃够了,我现在对所谓的粗粮还很抵触。有时在外吃饭,对桌上的番瓜、胡萝卜、山芋和偶尔见到的面疙瘩碰都不碰。每逢此时,朋友们都会告诉我这些粗粮是如何的有营养,我只能付之一笑。我当然不能拂了大家的好意,但一定会在心里腹诽一番:对这些粗粮,我太有发言权了。

不吃也罢。

(编辑 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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