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琐忆      

张 梅

沿河一带,因重修防洪墙,久未前去。立秋之后,暑气仍咄咄逼人,于是,向河堤信步走去。

儿时,外婆家住在石墙阁,一条离河颇近的小巷。出院门,到河岸,两三分钟的路程。巷中,沿河做生意的,去河中浣洗的,住在船上的人家穿过巷子到街市的,来往不绝。沿岸船只一顺儿排开,船的铁锚爪子般卡在河堤上,船与船之间有窄窄的跳板相通。白天的河岸,是热闹的所在。幼时胆怯,不敢独自走上跳板,看着拎货的、挑担的自在行走于跳板之上,羡慕船只把他们送往更远的地方。

那时,尚不知有公路、铁路可以和外界相通。日日行走的,莫过于沿河沧桑的老街,莫过于沿岸坎坷的沙石路。日日熟悉的,是丰水时节没入水中的台阶和枯水时从石级中摇曳的杂草,绿油油,一派青葱,和河水的绿相映衬。

冬日,河床显露。“河床”这个词真是恰当。床,休息时的所需,舒适而平坦。河床上,躺着被磨平了棱角的鹅卵石,躺着被水流冲得千疮百孔依旧桀骜不驯的石块,躺着零碎的瓷片,曾经,它们可能是前朝精美的花瓶,也可能是寻常百姓家的瓷碗。冬天午后,河床地势低,倒是一个温暖的所在。数人前来,低头寻觅,运气好的,拾片青花瓷片,或几枚字迹模糊的铜钱。它们,一粒石,一枚古币,一片瓷,记载着过往时光的遭逢际遇,或金戈铁马,或歌舞升平,渐渐的,都沉埋于历史之流中,长河流月静无声了。

河上没有桥。过河要坐渡船。知道河上其实是有桥的,是后来的事。渡船是机帆船,船舱很简陋,沿船舷有长凳,但坐不了几个人。过个渡十来分钟,人们也无所谓有没有位子坐下。夏天凉风习习,冬日坐这种几乎是敞篷的船,可就不舒服了,雪花和刺骨的风让人无处可躲。一直对河的对岸充满想象,河堤和树丛挡住远望的视线。可是,并没有亲戚朋友住在对岸,童年的我也就没有机会去对岸。对岸的模样,成了存于心底的念想。后来,坐船去对岸,吹着来自河面带着水气的凉风,踏上通往对岸的石级,看到被长堤用自己的臂弯揽住农田村舍,路过芦苇坡、成片的青艾,路过从黑瓦的屋顶缓缓散去的炊烟,是河,灌溉滋润了两岸的土地。河对岸,相对于我所在的小镇,笼统地称为“圩里”。那日,像读着一首心宜的诗篇,一直沿着河堤走着,直到踏上车来车往的公路。

后来,看过很多地方的云,经过很多地方的河,但都无法触及关于往昔的温暖记忆。只有站在这条河边,似乎有双无形的手,擦拭了平时在繁杂工作中疲惫的身心,扑面而来的,是清明,是清新,是清静。于是,我坐在河堤上,不介意沙土沾衣,看顽童戏水,听捣衣声声,晚霞一寸寸没入对岸的树林,余晖依旧在江面碎金般闪动,然后,随着天色渐暗,江面绿波的妩媚一波波涌动。母亲说,在河边浣衣,真叫凉快!彼时,一家人晚饭后,一竹篮满当当的锅碗碟筷,一竹篮换下的浸着汗水的衣衫,横卧一根木棒槌,我们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拎个木桶,拿根和自己个子差不多高的拖把,洗洗浆浆,水花四溅,欢笑阵阵,从夕阳西下到月上柳梢头,晚风拂去劳作后的艰辛。如今,河岸人家,渐住渐少,颓败的院墙野草丛生,斑驳的墙面写着醒目的“拆”字,小河流水人家,老街,小巷,像河面翩跹的鹭鸟,偶尔现于记忆的河流中。

河水汤汤,变幻的是人世。星空依旧,云蒸霞蔚依旧,风霜雨雪依旧,离离堤上草,岁岁枯荣依旧,草们守着土地,守着河堤。沿着河堤,走了又走,河畔的柳是夕阳中的新娘,坡上是丰沛的草的乐园。新识的曼陀罗,紫白的喇叭状,貌不惊人,很难想到它性子暴烈阴险,能致人死亡。让我捧腹而笑的草名叫猪屎豆,铃铛状的黄花,纤细的豆荚,不知哪位乡野村民顺口给它起了这么俗气的名字。我对同行的母亲说:前世的我,是不是一个采药人呢?或许,我愿用文字,为草木书写,为小河书写。

身在异乡,小河就是一段乡愁;身在故乡,小河是流淌在心灵原野上的歌谣。“邂逅相遇,适我愿也”。与河流相遇,与草木相遇,适我愿也。

(编辑  花蕾)

评论一下
评论 0人参与,0条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
最热评论
最新评论
已有0人参与,点击查看更多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