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远足 | 里尔克,死于玫瑰的诗人(上)

□ 范德平

这是一个必然的选择——离开卡夫卡的墓地后,我要去寻找里尔克。他诗名鼎盛,才情弥天。诗歌先是他的目光和姿态,最终成为身上的血肉。他也出生在布拉格。

好生奇怪,卡夫卡可以说无所不在,而里尔克却遁于无形。布拉格端的是把他给淡忘了。

凭着深度的耐心寻寻觅觅,好歹有了点名堂,在老城一个偏僻的小巷里,找到了一家里尔克餐馆,门口挂着用简单几笔线条描绘的里尔克潦草的头像。

听说苏童和欧阳江河也找到过这里,还在里面朗诵过里尔克的诗句。仔细追问依旧是失望,这里与里尔克并无多少关联,也没有和里尔克相关的故事,仅仅是老板爱读里尔克的诗,遂给餐馆起了这个名号。

我忖度,即使里尔克生后有知,保不严也不会怨怼布拉格的薄情,他应该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有人说里尔克是德国人,他深感羞辱。有人改口,称他为德国版奥地利人,他说也不是。

虽出生在布拉格,偏偏不是捷克人。终其一生,里尔克说,在布拉格,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漂泊成为他的宿命,不仅仅是布拉格,就算巴黎、慕尼黑、罗马、柏林、莫斯科、托莱多、维也纳、阿尔及尔、苏黎世……他也都是匆匆的过客,随时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人生旅行。

我陷入漫长的迟疑。在此处,里尔克既是无家可归,定然也无法寻着了。没寻见也好,此刻就不必寻找,此刻就蹀躞于空荡的街巷,就在落叶里怀念。里尔克曾经感慨过:还有微风吹拂树梢的轻柔,以及眼中纯澈的泪水。我深知落叶里有他的《秋天》。听,那声音如同天籁破空而来——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这是来自心脏里的语气,这诗句历经百年依然散发着精灵般的光彩,它掷地赋声,深昧其中使人意远。此时,再华丽的辞藻都要退下。我妄言:谁此时还不被打动,谁此时就矮了一头。

里尔克与叶芝、艾略特被誉为欧洲现代最伟大的三位诗人,父亲是一个仕途不甚如意、退而求其次的铁路小吏。他1875年降生,出生时是小产,在母亲的腹中仅仅待了七个月就匆忙来到这个世界。儿时体质孱弱,一直多病,敏感而有些女性化。父母倒希望他是个女孩,他小时候也常被打扮成女孩。

里尔克接纳了自身的这种气质和柔弱化的外表,他说自己曾经柔弱得像早熟的麦子。他的《自画像》刻画着他神经质的敏感:一个家族的韧性/古老而显赫/潜伏在眉毛的浓黑弧线里/眼睛温和蔚蓝/装着一个孩子虔诚的痛苦/和些许的谦恭/不是那种傻瓜的谦恭——它是阴柔的:仿佛一位侍应生的表情……儿时,他时常扪心自问:悲伤达到顶峰,你怎样成长,长成高高健壮的少年。

他把自己揿在孤独的苦水里浸泡,是啊,没有孤独哪来的诗人。

孤独在里尔克的作品中,总有着无限的扮演。他的诗句在不经意的朴素里,把人生状态和绝对的天命表达出来,并领着我们观看孤独的面目和欣然接受它。

里尔克代表着一种诗歌的高度和难度。难度在于他对语言的挑战、对灵魂的探索,对情感的挖掘。里尔克诗歌语言的逻辑不再是一以贯之的连贯性、有序性,而是出现了跳跃性、片段性。

词汇在他手里排列,词的秩序已向语言的感召力投降。

而更重要的是,里尔克对于现代诗歌写作的影响,使其本身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启示”。——对中国来说,里尔克曾经帮助诗人们“寻获中国新诗克难履险走向现代化的重要借镜”。中国诗人绿原说里尔克的诗“放射着穿透时空的日益高远的光辉。”好像还有某人写过一篇评论——《里尔克: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似乎没有哪个诗人没有读过里尔克。三十多年前,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北固山下、青春年华和文学梦。老曙兄弟书生意气,还是挥斥方遒的学子。我和他因诗相识,青春年少的任性,固执地以为我等的呐喊根本不需要喉咙,就用笔写诗。“诗可以群”,我们遂成文友。

他拖我到医学院去开文学讲座,东拉西扯其中有段讲到里尔克——被鲁迅先生看好的中国诗人冯至,算是一个“里粉”。一生钟情于里尔克,他翻译、介绍里尔克,并从里尔克那里汲取了丰厚的造诣。

在冯至之后,又有一批年轻的现代诗人蓬勃成长起来,这里面最重要的要数当时西南联大时期冯至的学生穆旦和杜运燮了。他们后来成了中国新诗史上最重要的现代主义诗歌流派“九叶诗派”的主将。其他,譬如辛笛、陈敬容、郑敏、唐祈、袁可嘉等人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里尔克的影响。

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里尔克对于当代中国诗人的影响力更是有增无减。

第三代诗人王寅说:“里尔克为我定了调!”里尔克的诗歌充满了“语言的挑战、灵魂的探索和情感的挖掘”王寅打过这样一个比方:“如果说茨维塔耶娃是女高音,那里尔克就是深沉男中音或男低音……”诗人多多为此作了更正:“不,里尔克是超声波。”在多多看来,里尔克的诗歌超越了各种流派与主义,是“巨人式写作”。

的确,里尔克诗句中突如其来的爆发力、闪电般的指引让人感到刺痛和震颤。只是因为在动物中多看了“豹”一眼,于是有了这首简短却深刻的《豹》——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

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里尔克很多诗作不狠狠地读,便不能安宁。更多无由焦虑的迷惘时刻,沉沦于里尔克迷惘涩难的诗句,紧闭双眼,任凭诗句拷打身体,那诗句会从迷惘中伸出手来接住我们,让我们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却原来,这正是诗人独一份的清福。

难以言说的安宁织成的氛围,想掉头而去,却欲罢不能。你看:“做一只鸣响的杯子,在鸣响中破碎。/去存在——与此同时洞悉/非存在的暗示,/以及你内心感应的无限根基,/于是你能圆满完成它们,仅只一次……”这样的诗句,你不狠狠地去读,怎么了得,你不狠狠地读,它便会把你拒之门外。

在布拉格的徒劳寻找算不得什么,岂但我不颓然,这反倒显得我多年前的意大利之行弥足可珍。因为那次我在里雅斯特找到了一些里尔克的往事。

编辑:黄昕彤

审核:解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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