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问路”这句话是我不识字的祖母对我说的。

她老人家没有读过书，怎么说出这充满诗意的话呢？

也许是长辈传下来的，也许是用心揣摩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每每想到这句话，我装得满满的记忆就会开启起来。

十几岁辰光，每到春天，我就和村上的小伙伴一起到田头河边去挑荠菜、挑马兰。天气乍暖还寒，一群孩子已经赤脚走上阡陌。田野中不管大路小路，都是泥路，路旁布满尚未返青的牛筋丝草根，一丛一丛贴在地面上，这样的路我们称为“毛草田岸”，赤脚走上去，软乎乎的，还蛮舒服，草根中还吸附着春光的温暖呢！板结成暗黄色的黏土的路面很平，偶尔有几块碎砖瓦嵌在路面，对于村上的孩子们来说，脸皮虽嫩，脚底不薄，即使走高低不平的路，也如履平地。

赤脚走田野上，固然有点冷，但一走起来就不冷了。记得有个小同伴，我们叫他“跟屁虫”，穿了一双头上开口，鞋帮上只剩几个布筋的破球鞋，在后面跟着，嘴快的人说，“穿那破鞋，多邪气”，扔了拉倒，赤脚走路才爽气。于是大家开始撒野，麦田、红花草田、油菜田，到处可以踏进去，全是我们的路。在红花草田中打几个滚，在麦田中追逐，遇到水渠一跃而过。有时，我还伏在渠边上扔泥块阻击后面追上来的同伴。双方“开火”时，各自阵营都有高招，守方中的“小阿三”，扔泥块特别远，攻方的小李广“阿五头”，眼光瞄得特别准，扔过去的泥块有时还能击中飞过来的泥块——“萨德反导”我们早就玩过。被泥块击中的人耷拉着脸，佯作痛苦状，若再“中弹”便躺在麦田中，表示已经“光荣”了。这春天中的“战事”很快停息，孩子们个个笑得前合后仰。

庄稼田里开仗的消息很快传到村里，缘由是堆在水渠旁用来垫猪圈用的一堆干土块被当作“弹药”用光，半田油菜已被踏平，“业主”愤愤地告发到孩子们的家中。于是又一场“戏剧”开幕了：家长“认真”管起孩子，孩子前脚刚进门，大人手里操根硬树棒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打，孩子拔腿就跑，大人在后面追到上气不接下气，你追他跑，你停他站着不动，当然不是“月亮走我也走”那样浪漫，大人前面无路走，小孩眼中全是路，春天的田野就是孩子们的大马路。村上的人站着看，差点笑出声来，还有人开玩笑：“这几家人在开家庭运动会，大人哪是孩子们的对手”。其实通过这场“赛跑”，也是做给上门告状的人家看看，告状者说“算了”，大人的气出了，小孩心里也明白，以后要学好，不能一直“野”着。

春天的田野是孩子们的运动场，他们“闯祸胚”的角色也会转换，野性也会收笼。有一天走到一段很偏的小路上停住，发现路面上隆起一层冻酥的薄薄的细土，像铺上一层细细的土粒，几乎成粉末状，那粉状的表土经过冬天的反复冻硬，多次化开，失去黏性，即使雨淋湿，表土下面的硬土已有空隙可吸水，路面不粘脚。这分明是冬天用功夫“磨出来”“筛出来”的，那样匀净，像酥糕饱满的表层。走上去，享受这条路上冬天后的第一次柔软。刚看到这酥糕一样的细土，还真舍不得触动它，弄脏它。小伙伴们打量了好一会儿，才一脚一脚，轻轻地走上去，留下了一串春天的脚印。我们也第一次发现，各人的小脚印，是那么的不一样，这是春天告诉我们的。

差不多整个春天，孩子们玩够了。大人们可没有“花头”，都窝在家里忙备耕，看着人家去春游总想找个名头“借佛游春”（指老人借名外出烧香可游玩）出去踏青。村上的七八个男子说好了趁晴天去采茶叶。我个子大，冒充大人，跟着他们去，选三月底的一天，走在春天的路上，浑身轻松，天公作美，阳光明媚。大家带上米粉饼和水壶，一支采茶队伍上路了。

大家兴冲冲地走到山旁，想不到有人在招呼，“啊呀，怎么是你们？我家就在前面。”这个人是我们村上一家亲戚的朋友，去年来过村上，见人热情健谈，好像全村的都是他的朋友。“你们采茶叶？我晓得有个地方，那里有一片野茶树藏在山坳里，可惜没有现成的路，估计要走半个钟头。”他陪同我们走到山脚下，用手指向远处，一座山峰的背后，交代上山路径，目送采茶小分队上山。我们先循着曲里八弯的小路上坡，钻进树林，眼前无路，拨开挡道树枝，撩开面前的藤蔓，开出路来。一行人钻进山林，“淹没”在树丛中。爬过一段山坡，树林更密了，连周围都有点暗，哪里会有路？人说一叶障目是夸张，此刻我们觉得目光短浅可以说是真实。开弓没有回头箭，互相鼓励，向上登攀，我们一伙年轻人有的是力气。但凭蛮力只能一时之勇，行进中有迷路的不祥之感，甚至有点怀疑那个热心朋友随意指点误导。此刻漏进树缝中的太阳光线条有斜慢慢移直，已近中午。这时，一块突兀的巨石横在前面，爬上去向前一看，哈！前方不远的山坳中，一片低矮的茶树跳进眼帘。顿时，兴奋之情使大家力气陡增。走到这片野茶树旁，未见人迹，似未开垦的“处女地”。动手吧！我们没有采茶姑娘的灵巧纤手——她们采茶的手指像鸡啄米一样快捷——我们捏住枝条上新冒出的三张新叶，连嫩茎带新叶拉下，有点“野蛮”。眼明手快的人，不会放过每一枝新茶，紧张而快乐的采茶，把时间都忘了，当带的布袋都塞满了，大家才觉得肚子饿透了。

坐在茶树下吃干粮，才有心情打量周围，树木在春风中摇曳得好看，鲜活充盈的山林气息让人快乐。“大家回去不要说这里有片茶园，否则都来，山头踏平，茶树枝叶折断采光。”“说了也没用，谁会像我们抽工夫来寻路。”七嘴八舌中我们下了山。归心似箭，谁也没有停步，上山要前俯，下山要后仰，才不会跌倒，我走在最后“落单”，周围的新鲜山景拉住我不放。我们把装满茶叶的两只布袋往肩上一搭连背，有人哼着山歌。山歌只听得出调门，歌词含糊，大概的意思就是：头道新茶任我采，片片茶叶都精彩，我们做出粗茶淡饭，生活味道快乐开怀。下山回家走过前桥街，顺道到我朋友的亲戚家坐一会。采茶人坐满了他家的客堂，呷着新茶，讲着亲热的话，心里暖极了。大家都明白，万物生长的春天只要迈开脚走过去，处处都有路道。（编辑 花蕾 吴悠）

（作者：蒋森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