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文化 | 张祜与小山楼

□张峥嵘

一天深夜,我正在电脑前上网,东海救助局《东海救助》的一位编辑给我打电话,说他的一位老朋友是原《旅行家》杂志副主编,退休后在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不知怎么知道了镇江的西津渡,特别关心古渡口有关诗词的轶事,想要这方面的文章,请我介绍有关西津渡文学方面的一些史实。随后,这位老师来电,于是进行了交流。他问了我许多问题:西津渡的历史起源、发展过程、重大事件、文学作品。最后一个问题是:“在西津渡文学史上,你最喜欢哪位文学家?”我随口答道:“张祜。”这位老师几乎没有停顿就接口道:“你是说创作《题金陵渡》和《宫词二首》的晚唐诗人张祜?”我说对,心里立即为张祜高兴,他的作品是中国文人的通用电码,一点就通,哪怕是深更半夜、千里阻隔、素昧平生。

张祜铜像与《题金陵渡 》石碑 图:张峥嵘提供

放下电话,我脑中立即出现了西津渡街上的小山楼。学者余秋雨曾多次来小山楼寻访,并留下了“金陵渡”的墨宝。台湾中国文化大学的李常生教授来西津渡做规划时,我曾作陪,他对西津渡的小山楼也有很高评价,回去后在他的《镇江市西津渡与伯先路区域先期规划期中报告书》中写道:“夕阳西沉,更觉云重山深,江风劲吹,惊动了檐角的铜铃,眼随音转,竟然发现已立于小山楼前。一千年前,唐朝诗人张祜夜宿镇江西津古渡小山楼,登楼眺望长江,思绪游动,信而走笔,写下了‘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题金陵渡》七绝,(唐朝时的金陵不是南京,而是指京口,北宋时才改称镇江),他以轻灵细腻的笔调,谐和而低回的音韵,抒发羁愁旅意,展示了扬子江月色美景,清美之至,宁静之至。”

为体验张祜写这首诗的意境,在一个雨后的清晨,我又一次来到小山楼。

这是镇江西城外的云台山。土褐色的陡峭石坡直逼着浩荡东去的大江,坡上有台阶直通山顶,从山顶往下俯瞰,近处是密密麻麻像蜘蛛网一样的传统民居建筑,远处隐约处是浩荡的长江。山顶地方不大,山下不少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三三二二朝古街走去。云台山不算高,山上也没有什么雄伟的建筑,但站在山上远望,一俯一仰之间就有了气势。有了伟大与渺小的比照,有了视觉空间的变异和倒错,因此也就有了游观和冥思的价值。客观景物只提供一种审美可能,而不同的游人才使这种可能获得不同程度的实现。孟浩然、张祜、苏东坡等一批诗人以自己的精神力量给云台山下的西津渡古街注入了意味。因此不妨说,这些伟大的诗人路过西津渡,不仅是西津渡自然景观的发现者,而且也是西津渡景观自然美的确定者和构建者。

但事情的复杂性在于,自然美也可倒过来对人进行确定和构建。例如张祜路过西津渡小山楼,写下了《题金陵渡》佳作。张祜成全了西津渡,使小山楼名扬海外,但小山楼也成全了张祜,这实在是一种相辅相成的有趣关系。张祜写小山楼的名篇给晚唐诗歌文学增添了诱人的魅力,既宣告了西津渡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也宣告着张祜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

张祜走过的地方很多,其中不少地方远比西津渡美丽,他也写了不少诗歌,但为什么一个小小渡口能给他如此惊喜和震动呢?他为什么能把如此深厚的历史意味和人生感叹投注给西津渡的小山楼呢?西津渡为什么能够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驿站呢?这一切,决定于他来西津渡的原因和心态。

张祜(约785—849),字承吉,小名冬瓜。家世显赫,为清河张氏望族,人称张公子,有“海内名士”之誉。张祜平生傲诞,白居易嘲戏他的“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时,张祜回答:“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唐大和三年(829年)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曾表荐张祜,在长安为元稹排挤,曰:“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遂至淮南。唐会昌五年(845年)张祜带着丹阳江上的氤氲,一路溯江而上就来到了池州,去拜望刺史杜牧。

这一见啊,果然是高山流水、相见恨晚,虽然两人足足相差了20岁。在纯粹的诗人面前,年龄不是问题、地位不是问题、官职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你的诗够不够好,能不能引起共鸣!成功与池州刺史杜牧攀上交情的张祜,在重阳节这一天,一起登上了齐山,激动之余,杜牧就写下了这首著名的七律《九日齐山登高》:“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需独沾衣。”

八句中,前六句都是千古名句,就算是稍显逊色的末两句,也被《唐诗别裁》评为:影切齐山,非泛然下笔。为什么,这首诗既赢得了张祜的情谊,又引起了千古文人的共鸣呢?因为,怀才不遇、英雄无用武之地,大概就是他们共通的心境。 纵有天赋和伟才,但没有明君赏识、没有施展抱负的舞台,一切都是枉然。

对已经快60岁的张祜而言,人生已经渐入暮年,还有多少机会呢?即使依然年轻的杜牧,看似是一州刺史,但是于他的抱负和才干,又何尝不是大材小用呢?诗写得好,为什么偏偏做不了官。张祜和杜牧跨阶层的登高怀古,是一种唐朝式的浪漫。这至少说明了一点,“诗酒趁年华”的快意人生是值得仰慕的,诗人作为一个不事生产的职业,在大唐盛世,是有可能换取功名和官爵的,这是时代特有的宽容和自由。然而,张祜成在诗,败也在诗。

小山楼正面照

第一个问题,张祜的诗写得好不好?和我们今天的命题作文一样,同一件事,无数个诗人去写,总有惊艳四座、让人拍案叫绝的。张祜就是总能制造这种神话的人。《新唐书·礼乐志》中记载:“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值,号皇帝梨园弟子。”话说天宝年间,有一个来自西域的歌女名叫何满子,在这梨园里勤学苦练20年,终于成为一代著名歌者,却因为被人诬告判了死刑。出于对犯人的临终关怀,再加上这个何满子色艺双全,监斩官倒也真心实意问她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何满子说,别无他求,只想在临死之前再唱一首歌。

多么令人无法拒绝的要求啊!那就让她唱,让她唱,这一唱,就唱得闻者落泪、天地变色。监斩官也是个好事的人,一看出现了天地异象,立马禀报了皇帝。皇帝最爱听这些祥瑞之事,再加上众人斡旋,也就是顺势免了何满子的死罪。就这么一件事,无数诗人墨客大书特书,元稹、白居易、杜牧都写了,但最终广为流传的却是张祜的《宫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即使今天,我们来读这首小诗,也丝毫没有障碍:我从千里之外的家乡来这里,一入深宫苦练歌艺就是二十年啊,我的青春、我的岁月、我的家人、我的全部……而今都化作泡影,只能悲歌一首了此一生,把我的热泪洒在您的面前……

浅显易懂、感情真挚,却让世人共鸣了。一时间,大家都在为何满子落泪,都在问写这首诗的人是谁?大概从那个时候起,元稹的小心眼就已经发作了,诗不如人,那就断你官路!以至于,后来令狐楚向皇帝极力举荐张祜时,元稹却说:“张祜的诗乃雕虫小技,大丈夫不会像他那么写。若奖赏他太过分,恐怕会影响陛下的风俗教化。”元稹此番记恨贤才的行为,众人是敢怒不敢言,但彼时他位高权重,又奈他何。为了表示惺惺相惜,杜牧赠诗张祜说:“何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第二个问题,张祜难道自身就真的没有问题吗?有,当然有。恃才而傲,是才子们的通病。张祜太过于张狂,自然容易遭人记恨,也容易得罪人。还没与元稹照面呢,就已经被摆了一道。或者从某个角度而言,老天过于厚爱张祜的诗才,让他在诗的国度里称王,从而在人的世界里总是格外艰难,备受挫折。他从孤傲和失望中走来。没有一官半职、没有生活来源,实际上以一个流民的身份走来,他带着官场和生活泼给他的蔑视和潦倒走来,他满心侥幸又满心绝望地走来。他漫无目标,带着自己的家眷,没有资格选取一处安定的住所,朝着这个交通要道的西津渡渡口走来。

他很疲倦,也很狼狈,赴许州、到太原、进北京、去河东、游姑苏、抵黄州、移池州,虽然老友常常提携他,不时也和他吟咏唱和,但天生耿直的性格使他融入不了这个社会,他只得沉浮人间,流连于山水之间。一个偶然的时间,他来到了西津渡,夜宿于小山楼。他擦一把脸,喘一口气,四周一片寂静,没有朋友、没有前途,他踱到了窗前,遥望江面,心潮澎湃,不禁诗兴大发。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创作。西津渡小山楼,注定要与这位身心备受煎熬的智者进行一次对话。这样的张祜,当得起我们一声叹息!

编辑:缪小兵

审核:滕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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