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 蚕豆的欢乐与悲伤

□花蕾

家里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刚搬进来的本来种着蜡梅、茶花、竹子、桂花、枫树、石榴还有栀子花。从老家过来帮我们照看孩子的婆婆出身农家,眼瞅着这么一大块地白白浪费,当然不甘心。今天挖掉一棵,明天砍掉两枝,没几年的工夫,院子变成了菜地。菜地也好啊,大夏天虫子猖獗时可以吃到自家不打农药的菜,也是美事一桩。再说了,青菜萝卜马兰头,还有菊花脑,兴致来了也会开些花赏给我们瞧瞧。

问题是不大的地方每年轮作,加上本来就是地下挖出来的黄土,即使想方设法搞了菜饼来施肥, 土壤还是贫。连续干个十来天,一锹下去宛如小混混耍横遇到武林高手,震得手腕子发麻,地上不过多了个发白的小坑。

在家寻思来寻思去,大规模搞粪肥,不要说影响邻居,我自己近水楼台也吃不消那个气味。上网研究了半晌,兼顾经济实惠的原则,选择了种蚕豆。豆根部有菌瘤,可以固氮,秸秆易腐烂,还田见效块,关键还可以收获好吃的蚕豆,真是吃货之选,啊不,是绿肥之选。

其实小时候,蚕豆真是最家常最接地气的作物了。里下河的农民没有哪家不种一点。农历十月份,忙完秋收,抽个空当,赶紧点蚕豆。土地金贵,没有人家用大块的地来种蚕豆。蚕豆被种在小路的两侧、田埂上、房前屋后、自留地的边角,或者是最具里下河特色的河堤上,几乎随处都可以看到。

其他庄稼下地几乎都要精心照料,只有蚕豆, 一锹下去,地上开个口子,撒三四粒种,再一脚踩拢,就算种完了。几场秋雨一过,地上就悄悄生出几对嫩叶。

蚕豆是种娱乐性很强的作物。它耐冻,长出叶子不久,就开始下霜,早上上学路上经常见它们顶着一头霜花立在路边。即使到了冬天,下雪上冻,遇到严寒它们被冻得软塌塌挂下来,只要气温一回升,要不了多久又精神抖擞地立正。

里下河的冬天太冷,那时节没有羽绒服、滑雪衫这样御寒保暖的衣服,棉袄一穿几年,棉花有的早就板结。怎么扛过冬天滴水成冰的严寒?运动啊。男生追逐打闹、斗鸡(一脚架在另一腿膝盖上,只有一脚着力,两个人相互顶撞,谁架着的一脚落地谁输)、挤啰啰(一群人找一面平整的墙,分两队往中间挤,哪队被挤跑了哪队输);女生斯文,跳皮筋、跳房子、踢毽子。鸡毛毽子做起来费事,那时节家里也不是经常舍得杀鸡,公鸡尾羽这样的鸡毛是紧俏货。要不说孩子们在玩这件事上的创造力是无穷的呢——不知道是谁发明的:找一截绒线,去地里摘几十片生的蚕豆叶子,把八字形对称的叶子排列在绒线上,然后收紧,打个结,整理一下,就是一个球形的绿茸茸的毽子。因为体量大,踢蚕豆叶毽子的难度比踢鸡毛毽子降低了很多,很适合新手入门,刚开始学踢毽子的小姑娘在上面系一根长绒线拎在手里,那么就更好控制了。蚕豆毽子脚感好,软绵绵的踢起来很是舒服,不像鸡毛毽子有时落点在棉鞋帮覆不到的脚踝上,里面的铜钱颇能让人疼上一刻,如果没找到铜钱,里面包的是钢圈或薄螺母,那一击滋味绝对可以铭记终生——我现在想起来脚踝还隐隐作痛。一个蚕豆叶毽子玩的时间不长,要么被踢散,要么踢得太多叶子太软了。怎么办?换呗,蚕豆叶子多的是,每根茎上摘一对,做的毽子白天黑夜踢也踢不完。

蚕豆开花,粉紫绯白的蝶状花瓣上仿佛生了一对黑眼睛,默默注视我们的生活。等到蚕豆结荚的时候,好玩的更多了,剥出完整的豆瓣,用刀子略刻就是一个高鼻深目的外国人样子;剥下来的豆壳儿,剪去上截,保留底部,套在指甲上,在手指肚子上画出各种鬼脸表情,可以组队玩角色扮演游戏。炒熟的蚕豆又可以做抓子儿等游戏的战利品——对,我们是论粒算输赢的。

久居城市,要没有院子里种的这一茬蚕豆,每年也就是蚕豆上市时的短短几天,在超市菜场看到了,买一点回去做几次菜,它在生活中的影子可以算相当淡薄了。可是,童年时不一样,蚕豆在食品构成中担当的角色要重要得多。

新蚕豆上来时,早晚吃稀饭的下饭菜几乎顿顿少不了蚕豆,嫩的时候连豆壳用油清炒一下,或者配咸菜来烧。一大碗咸菜烧蚕豆,别说小孩子,大人下筷子也是先奔蚕豆去,于是一大碗下饭菜最后往往翻得只剩咸菜。有时大人心疼孩子,会拿棉线穿一串蚕豆放在饭锅上蒸熟。拿着这串可吃可玩的蚕豆,娃可以消磨很长时间,一会儿挂在脖子上充佛珠,一会儿又拿到手上念佛,不时从上面揪一颗下来扔嘴里,卫生不卫生的,那时也没人计较。多少人离开家乡了,看到蚕豆还会想起童年时那条蚕豆串。

蚕豆略老了,剥出的豆瓣继续充当饭桌的主角,豆瓣炒苋菜,豆瓣炒鸡蛋,瓠子豆瓣汤——里面扔一把爸爸从河里摸上来的河虾,是一道鲜得掉眉毛的汤。端午节裹的粽子,除了红豆这种常规品种,我们老家也有人家用蚕豆瓣和糯米混搭。

及至豆荚发黑,蚕豆老了,打出来的蚕豆有不少人夏天用来做豆瓣酱——比黄豆酱要鲜很多;干蚕豆劈成两半泡一下,剥出豆瓣和咸菜烧汤,这是里下河冬天饭桌的常见菜,和汪曾祺笔下的咸菜茨菰汤差不多地位。

炒蚕豆是冬季的常见零食,现在的小朋友经常换牙时新牙萌出老牙却不掉,要去医院拔掉,医生说是因为食物太过精细的原因。我们小时候的确从来没听说过牙掉不了要去医院拔这种事——炒蚕豆功不可没。炒蚕豆有的老人家戏称铁蚕豆,经常要含在嘴里等软化了再细细嚼。日子过得精细一点的人家,到了腊月爆米花时,会带一袋蚕豆去爆,爆的蚕豆一般会变饱变酥,有的肚子还会开花,味道比炒得瘪瘪的铁蚕豆香得多。

过年的时候,花生瓜子蚕豆堪称年货三宝。花生算高档一点的,普通人家,给来拜年的孩子最多的就是蚕豆。不到中午,娃们罩衣两个大口袋鼓鼓囊囊,一动就哗啦直响,主角自然就是蚕豆了。

我爸爸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初,正在能吃的时候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奶奶说,有一年村里已经有人饿死,家里几乎弹尽粮绝,她把仅剩的一点蚕豆炒熟了,用罐子装好交给我爸爸,让他饿得很的时候吃几粒拖拖命。结果下工的时候发现罐子已空——和小伙伴玩的时候我爸很大方地把蚕豆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了。我奶奶把我爸揪过来暴揍一场,一边打一边哭。这件事她现在想想也觉得有趣,吃到蚕豆就会拿出来说说,算是一段家史,但是仔细想想,她当时的绝望心情吃饱了饭的人们恐怕很难体会。

印象里我爸不怎么吃蚕豆,倒是真的。 

编辑 :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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